司空云霆獨坐在房中,平日不展笑顏的面龐繃得更似一塊冷玉,不著一絲情緒。窗外花影稀疏,蘭香幽靡,他腦中浮現(xiàn)出方才點翠閣中父女溫馨的那一幕,卻分外地覺得灼痛了雙眼。他的父親,從來便不是這樣的父親。他雙手不自覺地收緊,骨節(jié)泛白,壓下內(nèi)心那愈來愈難以抑制的情緒。
他喝了口茶,隨手拿起一本賬簿。這紅皮賬簿終于讓他的面容起了一絲變化,他微微瞇起了雙眼,修長的手指翻開賬簿,看著那朱批之下的繁密小字,嘴角扯了一個弧度。數(shù)日前,他得司空朔首肯前往興伯處,說是幫忙,其實他那時便知,他父親終于默許他可以正大光明地接觸山莊的核心秘密。他也知道那秘密并不包括錦園中發(fā)生的一切,但他畢竟是邁出了第一步。興伯能告訴他的,愿意告訴他的,都是他父親希望他知道的。無論如何,他是長子,是蕪茗山莊未來的莊主,他已經(jīng)二十一歲,風(fēng)華正茂,他縱然斂了鋒芒,但終究,他父親也知道,有許多東西,是屬于他的,是他一定會去追求的。沒有人能夠阻止。
于是,這幾日他停了習(xí)劍,多數(shù)時間都耗在興伯那里,聽他細細交代過去十余年的長不長、短不短的故事,久遠到他們那一場九死一生的逃亡,甚至比那還要久遠一些。
他獨自想著出神。青木急匆匆地奔進房中,見到司空云霆這個樣子,猛地停步,不知如何是好。他雖然見慣司空云霆如此,也知道他總是一副沉穩(wěn)內(nèi)斂的樣子,可是今日他帶著司空云霆急盼的消息——至少他是這么認為的,不知他當(dāng)下心情如何,可不可以冒昧打擾。
就在青木也出神的一瞬間,司空云霆被這腳步聲驚到了,他睜開眼睛看著慌張苦思的青木,開口道:“何事如此慌張?”
青木低聲道:“已經(jīng)探得甲組動向。靈蛇說一個月前,方寅帶著兩人去了吳國東海,帶回奇石兩件,莊主大喜,擺在錦園??墒侨羰菫閷て媸艌鑫疵馓蟆Gf主不喜鋪張,內(nèi)中必有緣由。于是他細細留心,探聽到方寅一行人乃是帶著一幅畫像去的東海。畫中女子……有幾分像夫人,只是更美麗,更年輕?!?p> 司空云霆將賬簿一合,目光凌厲。他竭力壓住內(nèi)心翻涌的情緒,卻還是禁不住一口涼氣吞吐:“還探聽到什么?”
“接下來的他聽得不是十分真切,似乎方寅他們還在尋找一個當(dāng)年失蹤的嬰兒還有一個玉雕大師,似乎從名門玉空出師下山。”青木的這番話說得急促,像雨點一般噼啪地砸向司空云霆,司空云霆無意識地攥緊了賬簿,手背上青筋蜿蜒,他怔愣片刻,突然緊蹙眉頭,再也不是那個毫無表情的人,他的面容有些扭曲,有些驚色,愈發(fā)冷淡,也愈發(fā)復(fù)雜。午間的光線活潑跳動,卻照不到這蘭幽軒最深處,他隱在這陰影中,臉色慘白,手竟微微有些發(fā)抖。他顫動著嘴唇道:“接著說。”
青木緊張地舔了舔嘴唇,道:“十五六年前,一男一女兩個外鄉(xiāng)人去到東海之濱,在僻靜之處建了兩間茅屋住下。他們與漁民隔得很遠,似乎不想與他們打交道,或是不想惹麻煩。然而那些漁民在他們出海時總還是繞過去遠遠地留意著他們。第二年夏天,那個女的懷孕了,倆人就搬走了。不過一年后,離岸邊四五里的往生島上,火光沖天。隔了幾日漁民們才上島,發(fā)現(xiàn)原來那兩人一直就生活在島上。不過房屋成灰,人也沒了蹤跡。漁民們認得畫像上的年輕女子,她初到那日身著紫衣勁裝,有些狼狽?!?p> 司空云霆的手使勁地撐著椅子,艱難地站了起來。他走到窗前,那明亮的光線越過折梅枝的窗戶,照在他的臉上,那明明暗暗的窗影一時斑駁。
紫衣勁裝,這也是他最后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時她的裝扮。她以自己為要挾,讓司空朔與他快走,獨自留下來面對要吞噬了他們的敵人。他震撼,他感激,可是他不能原諒她介入他們生活所帶來的種種麻煩,何況,他母親也因她而死。
這些年,他以為她那日定死無疑,他安慰自己司空綪雪不過是巧合得長得相似??墒侨缃袂嗄镜囊环挘屗男闹蟹v起來。司空綪雪會不會是她的孩子……
徹骨幽寒中,只聽青木淡聲道來更多的細節(jié),直讓他的心一陣涼過一陣。
“他們就像是消失了般。因為沒有尸首,于是漁民眾說紛紜,有人說他們死了,有人說他們還活著。不過方寅在他們的房屋灰燼下翻出幾枚銹了的暗器,是鐵蓮子和三星鏢。靈蛇說三番五次阻我們的不是甲組,而是另有其人。方寅此行也是長了心眼,到了附近先偵查,再易容成漁民的朋友,聊天中才引出當(dāng)年的那些事,東拼西湊才這么點情報。不過那個玉空門的人,他們始終都沒找到。十五六年了,也的確不大好找了。何況江湖茫茫,一個人真心想藏,是不大容易被人找到的。靈蛇打聽到的就這么多了?!?p> 司空云霆望著窗外的一樹白梅,灼灼其華,耀眼燦爛。
那白色的光暈里,過往云煙中的團團疑霧,也泛著瑩白的光芒。他不知道和她在一起的男人是誰,不知道襲擊他們的人為何,雖知鐵蓮子和三星鏢是哪門哪派的暗器,可怎么都想不出他們下此毒手的緣由。更不知道他們?nèi)チ撕翁?,司空綪雪是不是那個孩子,如果不是司空朔阻他,那還有誰阻著司空朔與他的追查。
他直覺得他的力量那么小,對這迷局那么無能為力,如果不是通過靈蛇,對司空朔的動作稍有了解,那么今天青木帶來的這番話他便是不可能知曉的了。他知道要想弄清這些事,必須得依靠司空朔。如今之計,只能抽絲剝繭,一件一件地去調(diào)查,無論是從東海還是從錦園。他的雙眸溢出寒氣,半天才深吸一口氣,那模樣,像是怕驚到自己。
他抬起手遮住眼前那刺目的一樹繁花,輕輕道:“你讓靈蛇查一下綪雪是不是父親的孩子?!?p> 青木沒有驚訝。他是司空云霆的心腹,自然已從這纏絲般的打探中意會出一些。
司空云霆許久都沒有動。
他必須得知道司空綪雪是不是他父親的孩子。如果不是,那么她也算是個舊相識,是誰送她到山莊門口務(wù)必要查清楚,他與她便也是有舊日仇怨的;如果是,那她是他的親妹妹,他該拿她怎么辦?從沒有慈父模樣的人手持玉碗,將那深褐色的湯汁小心地喂到她的口中,神情寵溺。她抬眼望著他,那眼中氤氳的水汽閃亮瑩潤,正是一副乖女兒的模樣。
這般情景,灼痛了他的眼,也刺痛了他的心,為他不曾得到過這樣的寵溺,也為他竟然對她這般寵溺。是不是他已經(jīng)知道司空綪雪的身世,他究竟是因為司空綪雪是自己的骨肉還是因為司空綪雪是那個女人的骨肉才倍加關(guān)懷。但顯然,司空朔已經(jīng)懷疑司空綪雪便是唐夢嫣的孩子。他不知道確切的答案,唯有等靈蛇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