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開學一個月后，我收到了顧新恒的來信。

　　小艾：

　　你好！原諒我這么遲才知道你中考失利的消息。原本一直以為你學習成績這么好，一定能考回高城中學高中的，沒想到你中考也失利了。你一直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原本我一直期盼著和你重逢在高城中學的初中。開學的時候，我還到處找你的名字。直到前幾天，我碰到以前的小學同學方文超，他也考到了高城中學，只是沒有和我同班。他告訴我你因為分數不夠，回鼓山中學讀高中了，我才知道你的情況。真是上天給我們開了個大玩笑。

　　我知道你現(xiàn)在心情一定不是很好。從高城中學回到鼓山中學讀書，這個變化確實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接受。聽說你就為此不想再讀高中，準備外出打工了，因此我覺得給你寫這信更有必要了。

　　你還記得我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次晚修我不小心給小刀割傷了，鮮血汩汩地流出來。當時好多同學都嚇著了。只見你立刻挺身而出，說知道學校后山上有藥草可以止血。讓其他同學看著我，你就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找草藥去了。我們都還沒反應過來呢，你已經抓了一把草藥回來，然后使勁用手搓碎，放在我手上，果然手涼涼的，很快止住了血。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覺得你是非同一般的女孩，你的勇敢超過了好多男同學。

　　中考只是人生非常之多的考試中的一次，高中在我們人生階段也就僅僅3年。我相信以你的勇敢、堅強，一定能夠正確面對這次的失利，迅速在高中生活中找到方向，找回位置。這一點，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對不?!

　　奕民的早逝，讓我整個暑假都處于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什么事都提不起勁。但也讓我更清醒地認識到了一些事情，比如生命的可貴，友情的可貴。與他的生命相比，你的這點考試失敗算得了什么。他已經走了，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已經失去了他，不能再失去你們任何一個了。我希望我們不僅是停留在他的離去的悲痛中，而是能夠化悲痛為力量，從他的過世中汲取有益的養(yǎng)分，更加堅強地生活，堅定地前行。我們應該背著我們和他兩份的生命，活出兩份的精彩！我想這應該也是他對你的心愿。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

　　剛開學千頭萬緒，安頓的事情不少，等忙過這陣子，我再找你。

　　顧新恒

　　我再見到顧新恒已經是高中開學兩個月后。他來到女生宿舍門口找我。

　　從宿舍門口下來，遠遠地就看到了他。一個暑假不見，他好像又長高了不少，成熟了不少。他站在宿舍大門一旁，雙手插在褲袋里，百無聊賴地低著頭踢著腳下水泥板。人來人往的宿舍大門，高高瘦瘦的個子顯得特別突出，不少經過的女同學都有意無意瞟他幾眼。

　　我抑制住將要跳出的小心臟，走向他，盡量語氣平靜，掩飾心底波瀾：“顧新恒?！?p>　　“小艾，好久不見，沒想到是我吧?！彼难劾镉幸唤z倏然而逝的驚喜，向我展現(xiàn)久違又熟悉的笑容。

　　“還真是沒想到。你今天不用上課？”我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清楚感知到連疑問里都洋溢喜悅。

　　“這周我們不用補課，所以我跑回鼓山了。這不剛到我姑姑家放下行李，跑到你們家你媽說這周你還在上課，就跑到學校來找你了。沒有打擾你學習吧?！?p>　　“我們去操場走走?！彼挥烧f拉我走。

　　十月末的操場，一片秋景。周邊的樹葉已經漸次變黃、凋落，滿地落葉，自有一番蕭索。這周末只有我們高一的同學留下來補課，操場上的人并不多。

　　我們沿著塑膠跑道慢慢走著，多數時候他說，我偶爾插入幾句。

　　原來，如他所愿，他高中考到了高城中學。開學報道當天他就到處找我名字找不到的。正如信上所說，直到方文超告訴他的時候，他才知道我回鼓山讀書了，不然還一直想著我也在高城高中。

　　“我上次的信你收到了吧?！鳖櫺潞銌?。

　　“收到了，謝謝你?！蔽也桓叶嗾f話，怕多一個字都讓自己控制不住。

　　他看看我，以為我不想講信的事，只好轉移話題：“菲菲你沒有什么聯(lián)系吧，我從廣州回來上學前見了她，她讓我向你問好。她初中畢業(yè)后去讀中專了?，F(xiàn)在廣州?！?p>　　顧新恒告訴我，菲菲中考成績不好。在家人的參謀下，她報了省城廣州一個財會中專學校。本來菲菲讀哪個專業(yè)都無所謂，但她爸爸認為她以后要幫忙打理生意的，思前想后管賬最重要，強烈要求她學這個。菲菲對數學本來就頭疼，可是扭不過爸媽的威權，只好不情不愿去讀了。

　　“讀中專倒是她一向的選擇。可是她本來以為讀中?？梢圆挥每嘧x書解放了，現(xiàn)在卻還讓她學她超不喜歡的數學，她不是更慘啊?！蔽矣悬c揶揄她。

　　“也是哦，像她以前就和數學有仇一樣，現(xiàn)在選擇讀財會，一輩子都離不開數字，她不呼天喊地才怪。說不定這個時候她正在愁眉苦臉呢。不知道她又找誰幫忙做作業(yè)了?！鳖櫺潞氵呎f著邊笑呵呵地看向我，想起她以前死纏亂打讓我們幫忙做作業(yè)的光景，我們會心笑了起來。

　　我們似乎一下子沒有了剛開始的拘謹和尷尬。看我情緒不錯，顧新恒對高中生活大吐苦水起來。

　　“小艾，你別以為考上高城高中是什么好事。我覺得還不如在鼓山讀。真的。今年高中校區(qū)剛好搬到了新校區(qū)，連一棵樹都沒長好，宿舍的油漆氣味都還有。什么教室、操場、實驗室，還在裝修的裝修，完善的完善，基本都不能使用。這個月我們過去，每周就是幫忙建設學校，我們都給學校種花種草一個月了。真的，你沒考上也沒什么遺憾的?！?p>　　我知道他這是有意安慰我，卻不知道怎么回答這份用心，只能以笑相對。我突然想起前不久寫信讓他幫忙查“追夢人”而沒見他回信的事情，內心疑問一大串：“要不要趁機問清楚他，有沒有“追夢人”的信息，為什么沒見他回信，是不是沒收到信，還是收到了有什么原因沒有回信?！?p>　　轉念一想，我自己也連“追夢人”的任何信息都沒有，這段時間也沒見他再寫信打擾我。想到這里，我把自己問話的沖動否決了，事過境遷，何必再提。

　　我把話題重新拽回到我們彼此認識的小學同學上。我們把知道去向的了不少其他同學聊了一遍。我們都小心翼翼地不提周奕民，可是誰都感覺到他橫亙在我們面前。每當談到一個同學，似乎下一個就應該是他。可是我們最終一句話都沒有提他，兩人都不敢輕易揭開那個創(chuàng)傷。漸漸的氣氛趨于沉默。顧新恒看夜色升起，和我相約有空再聚。然后把我送到女生宿舍門口，自己逐漸消失在淡淡的夜色中，留下暗自失神的我。

　　顧新恒來找過我一次之后，好事的同學之間很快傳起了我和他的“緋聞”。尤其不少小學初中都認識他的同學，把我們倆小學的關系舊事重提，更加說得繪聲繪色，簡直把他當作我男朋友了?？墒俏疑钪品圃缫选鞍绷祟櫺潞?，無論她在不在他身邊，都必須和他保持應有的距離。我清楚知道我們之間的不可能，我相信顧新恒也清楚地意識到這點。但沒有辦法制止大家的傳播，只好用沉默來應對。

　　但我可以婉轉地提醒他不要寫信給我，不要來學校找我，卻沒辦法完全沒和他聯(lián)系。他時不時的寄些學習資料過來，或者讓住在鼓山的方文超等我們都相識的同學帶回來；再不是，他自己也偶爾跑回鼓山，回來就找我。沒有辦法，我只好每次都好說歹說地把陳婧等一些以前的同學拉出去，每次都搞成了像小型同學聚會一樣。

　　好在高中的學業(yè)比初中要緊張得多，我們的見面次數并不多。鼓山中學這樣基礎差生源不怎么樣的農村高中，似乎知道自己不如縣城的中學，教學策略完全是笨鳥先飛，就是學習時間長點，再長點，再長長點。似乎時間數量上的超越就是成績上的超越。以至才高一，我們就只有兩個月才能放假回家一次。再一個，就是繁復苛刻的校規(guī)。年級紀律檢查員無處不在，從上課遲到、早退，到午睡、晚睡遲上床、上床講話；再到晚自修遲到、早退、講話，稍稍違發(fā)要求，就動輒得咎，登記扣分，然后本人大名被寫上扣分欄上讓全校師生觀瞻。學校德育處主任是從隔壁鼓山職中調過來的，在鼓山職中已經號稱“學生殺手”。來到鼓山高中后，把對付職中小混混那套全部用來對付我們鼓山高中學生，年級紀律檢查員全部單線對他負責，每人每天抓同學下達數量指標任務。這還不算，還每周學校師生周會增加每班紀律情況通報，在2000多名鼓山高中師生面前慷慨激昂，就差沒有振臂高呼：“哪個同學不讓我好過，我就不讓哪個同學好過”?！罢l在鼓山高中違紀違規(guī)，我就讓他出不了校門?！敝T如此類仿佛面對罪犯的凜然浩氣的話隨時冒出來，搞得連校長老師們都寒毛直豎，我們下面的學生只有為自己默哀的份。

　　這讓習慣了非常寬松的高城中學的學習氛圍的我難以適應。比如，晚睡后因為和同學多說了幾句話，被面無表情的紀律檢查員剛好逮住了，明天大名毫不例外地光榮地被貼到了違紀通報欄上了。

　　教學也是個大問題。真心話，大部分老師的水平與高城中學的沒法比。有水平的老師沒幾個，因為有點水平的，都千方百計往縣城學校上調，或者被縣城學校千方百計要走了。難得有幾個有水平暫時還沒有上調的，算我們幸運。結果我們的運氣太少了。一些科目老師根本是半桶水，自己都解釋不清楚一些基本的概念、演算、推論，遑論教明白學生了。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我數學、生物等好幾科成績自由落體一樣蹭蹭地往下掉。剛好我們又不幸趕上這幾年高考大改革。本來大學生擴招挺好的，可是馬列原理不是說過嗎，任何事物都要辯證看待的。擴招帶來了高考改革，高考改革作為一個新事物，還要整天探索、調整考試模式。上年度是語文數學英語物理化學生物地理歷史體藝“一鍋燉”式的考試，今年很可能要轉變?yōu)椤罢Z數英+N”模式，明年又可能轉為“語數英+綜合+報考專業(yè)課”模式。面對改革新事物，市縣教育主管部門無從適應，壓力山大，天天疑神疑鬼，生怕抓不住改革要點，教學指導思想變來變去，不僅教學課本全換了新的，三天兩頭的還冒出一些改革內容的小道消息，讓全縣學校師生落實。鼓山高中學校老師們拿捏不準，參考書籍換了一本又一本，習題書永遠做不完，就像我們也看不到高考的盡頭在哪里一樣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