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三年之一：趕海

　　李俏就著神仙吃過，祖宗吃過的飯菜，美滋滋的吃了一大碗白粥，借此沾點仙氣兒。

　　一大家子吃年夜飯，吃的是菩薩保佑祖宗庇護的安心飯。

　　上寧縣一帶習(xí)俗歷來如此，過年就是從還福做年夜開始。

　　哦，還有送年夜：女婿給丈母娘家送。

　　新女婿訂婚后，結(jié)婚后第一年臘月里，都得扛個大豬腿上門。

　　婚后沒有得兒子前，豬腿可以換成豬身上其他部位，但是送年夜必須要添上尺長的大魚，。

　　這些都是家家戶戶老丈母娘的攀比之物，萬不可小氣了。

　　臘月底，但凡閨女說了人家的，就會被問：“女婿年夜送來沒？東西客氣么？”

　　當(dāng)新女婿的都是血氣方剛少年郎，豈可被人瞧不起。

　　反正也就在丈母娘家過個手，上午送去，下午回走的時候，丈母娘留下兩樣，豬腳起碼砍下一大半，叫你帶回家給你娘報備。講究點的殷實人家，還會給女婿背回一蒸糯米麻糍，名為和氣食。

　　毛腳女婿們有名有賺頭，故此有女兒的人家，家家戶戶女婿送年夜，都是年前重頭戲。

　　這么一來，豬肉供需矛盾突出，價格飛漲，賣肉的嘴都咧到耳朵根了。

　　李忠今天就是去小迎港送年夜了。

　　今天這一趟，把年夜送了，兔子肉賣了，兔皮拿去硝了，師父家年禮送了，緊趕慢趕回家，給祖宗的頭也磕上了。

　　太公太婆年年此時，都要別苗頭，互相埋冤：當(dāng)年她/他要能再生一個就有女婿給我送年夜了。

　　樂此不疲，年年歲歲。

　　有李忠在家，郭氏是輕松的。

　　給兒女夫婿連自己的新年衣衫縫制妥當(dāng)，也有空重拾繡棚，繡幾方帕子過年使。

　　李忠精心伺候著兒子的八個大鵝，以及虎口余生的雞鴨兔，空著的豬圈打掃干凈，靜待明年的小豬仔入駐。

　　“婉娘，咱后山買下來，怎么收拾我還沒個章程。想聽你的想法。”李忠誠懇的商量妻子。

　　“我一個婦道人家，這么大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咋整才能利索。就想著得有水，不管種啥養(yǎng)啥，天旱的時候不能干著渴著了?！惫系奶嶙h很現(xiàn)實，都是日常勞作積累的經(jīng)驗。

　　“我這幾天得空就去問問老人們，人多主意正，這也不急著一時半會兒的?！?p>　　“大姐夫二姑爹他見多識廣的，正月見著了都討個主意?！惫辖ㄗh道。

　　李俏聽著她爹如雷的鼾聲，就知道她娘的話明天還得重說。

　　二十三小年那天，雪花扯絮般的跌落。

　　待到二十五，南莊灣最后一個集，李忠熬不住李木哀求，帶著老婆孩子去逛街了。

　　真是逛街，只逛不買，急的李木都快哭了……

　　按照下巴肉的輪流制度，李俏一家今年是在三叔李金來家吃的團年飯。

　　和自家一樣的房屋格局，三嬸兒林氏收拾的干凈整潔。林氏的肚子已經(jīng)顯懷了，和二嬸金氏一個月份生。

　　飯菜自是豐盛的，女眷也沒有舊年在老宅的約束，李俏吃的飽飽的，嗯，她娘郭氏也是。

　　初一固定節(jié)目，給何家村舅公舅婆拜年。

　　初二菊鳳的雙生子第一次來外婆家，歡歡喜喜的在老宅那里鬧騰。

　　初三去小迎港外婆家，李俏李木一住住到了正月十八才回的家。

　　都怪大爹余老板太黏糊了，不放人。從初五開始，李俏已經(jīng)被郭大姨一家全權(quán)霸占了。

　　郭氏也樂得輕松，忙活這小妞一年了，可得輕松幾天。

　　可苦了李忠牽腸掛肚的，各種擔(dān)心。抱個大包袱，送去碼頭：閨女的襪子閨女的鞋，閨女的尿布閨女的褲，一擔(dān)子的講解：“睡前噓噓了一晚上都不會尿，早起要喝一碗溫水，喜歡吃湯泡飯…”車轱轆話輪流講。

　　“你回吧！老子要睡覺了。”余老板利落關(guān)上大門。

　　李忠被人攆出門了！

　　不管當(dāng)老子的如何失落難堪，當(dāng)兒女的是玩瘋了。

　　新鮮刺激的海邊生活，徐徐展開。

　　余家老四余安波第一個跳下馬車，車蹬未放平，連串的小蘿卜頭爭先恐后的往下跳。

　　李木小胳膊腿的，想跳不敢跳，看著飛奔而去的表兄門，熱淚盈眶的，急的跳腳。

　　海邊，人家第一次看到海，激動好不好。你們天天在海邊玩的，跑的跟猴兒一樣快干什么？

　　李俏替她哥著急。

　　當(dāng)然，她自己更著急，兩輩子了，再一次見到海，激動的小心肝砰砰亂跳。

　　越著急越漫長，大爹慢慢吞抬腿，伸腰，舉手，抱她，彎腰，低頭，托閨女腦袋，閃身挪出車廂，挺背，下蹬，踏地，探風(fēng)向，換手……

　　慢動作慢鏡頭里，李俏的手忍不了了，扯開風(fēng)雪兜的帽檐，急急地尋找大海。

　　我愛大海無邊無際，某個讀書郎表哥喊。

　　我愛大海深藍淺藍，某個愛畫畫表哥喊。

　　我愛大海浪花朵朵，某個會游泳表哥喊。

　　我愛大?！枚喑缘?，某個胖子阿木仔喊。

　　李俏是理智的，她沒有下地踩沙灘，畢竟?jié)窳诵瑑隽四_，哪里還有大爹寬厚的胸膛擋風(fēng)取暖來的舒坦。

　　正月里的低溫天氣，不影響兒郎們的熱情，熱血沸騰的奔跑之后，全回屋取暖了。

　　濕漉漉的鞋，紅通通的腳，泡進溫水里刺癢刺癢的。你踩我腳背我摳你腳底，水花飛濺滿地是水。

　　少年們賊臭賊臭的腳丫子，熏的滿屋荷爾蒙芳香，蟑螂跑了，老鼠溜了，幾十只又咸又濕又臭的鞋子，開始宣布主權(quán)。

　　李俏的在歡樂時光里，愈發(fā)覺得自己是一朵花，萬綠叢中一點紅。

　　去哪都有人抱著，視線超級好。

　　吃啥都有哥讓著，女士優(yōu)先嘛。

　　每天的云量陽光，決定每天的游玩項目。

　　例如今天，萬里無云，天藍海藍一片湛藍。

　　成年的駕船出海，小少年礁石間撿漏，阿木仔這種小不點兒最尷尬，給你一根釣竿，安穩(wěn)坐著。

　　李俏被大爹抱著，混在了少年群里。

　　潮水退去，礁石圈里困住許多來不及逃走的海貨，運氣好的時候，手臂粗的馬鮫魚都有可能撿到。

　　螃蟹，蝦，看它在那靜止不動，等你伸手它已無蹤，再翻石塊找出它，它的逃命速度比你快多了。

　　貝殼，螺，倒是多，可這會子男孩們嫌棄沒有挑戰(zhàn)性，放棄。

　　少年們放棄了，小不點們接上。

　　阿木仔的團屬也不是沒有收獲的，海釣做業(yè)的成功見證，是木桶里的三五條小海魚，甩著尾巴游動的正歡。

　　竹簍的貝殼，小小的招潮蟹，海帶，海螺，海星，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抬不動了。

　　反正只要余家叔叔說：“能吃”，未來的主力吃貨們就絕不放棄的。

　　裝得下要裝，放得下要放，裝不下了放不下了，那就回家倒空竹簍，繼續(xù)來。

　　本就住在海邊不過幾十步路，家里哪還缺這些啊。

　　為了不打擊小不點的勞動激情，余家叔叔只得換個說辭：“這個夏天可以吃，現(xiàn)在不能吃?！?p>　　“我們撿回家養(yǎng)著，夏天再吃?！?p>　　“我給它養(yǎng)的胖胖的，夏天蘸醋吃。”

　　“讓我娘給放點茱萸炒，夏天給我爺爺下酒吃?！?p>　　“夏天水煮煮，咱們也可以放口袋里，當(dāng)零嘴吃?！?p>　　余叔叔頓覺嗓子好癢，干咳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久很久。

　　隨著漁船回港，趕海的后生少男都盡興而歸，魚蝦滿倉。

　　晚上繼續(xù)海鮮大餐。

　　郭大姨妯娌幾個，已經(jīng)沒有在細細整治的功夫了。海邊人家吃海貨，講究個原汁原味。

　　小魚小蝦小貝殼，螃蟹章魚并海螺，水里撈幾遍，直接上屜子蒸。

　　蒸熟了姜絲醋蘸著吃，鮮甜鮮甜的，省事好吃又便宜。

　　李俏被大爹慢慢喂著一小碗排骨墨魚湯，兩三勺米飯就著清蒸海鰻魚肉，吃的飽飽后，看表哥們玩樂。

　　余老板是個奇人，明明兄弟兒子對他唯命是從，卻偏偏還能和五個兒子飯桌上斗酒搶肉吃。

　　他是鼓勵孩子們喝酒的，起碼年節(jié)時不拘著。

　　兌過的果子露，是專門給阿木仔一般大的棒小伙兒喝的。人還沒有椅子高，非得充大頭，跟著大的學(xué)舉杯，大叫：“干了?！?p>　　真不怕半夜三更尿床么？！

　　李俏深深為她的哥哥們，是否半夜被大水沖走，表示無限的擔(dān)憂。

　　鬧騰吧鬧騰吧，使勁鬧騰吧。

　　這樣的經(jīng)歷，可能有的人一輩子都不能有，比如自己。

　　想自己前世短短五十年，憋屈活著是一輩子，委屈活著是一輩子，到頭來能剩下什么呢？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老天既然讓我重頭過一生，必不辜負。該吃吃該樂樂，每天都要笑笑鬧鬧的過，哭也亮開嗓子嚎。就像今天！”

　　李俏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想前世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