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師無尊”四字脫口的一剎那，畫十三眉心不由自主地陡然抽搐了一下。他不禁咬了咬牙根，壓抑住胸口的一陣起伏，在心中對自己狠狠斥了一句“不孝”，臉上卻從容如故道：“我是野路子上的。籍籍無名、碌碌無為罷了?！?p> 徐飛聽了十三這話，才松了口氣似的繼續(xù)說道：“紅兄這樣說，我便放心了！你只要不是已故姜黎太傅的姜派一脈就好！”
“怎么?！泵婕喓蟮漠嬍坏晚p而又輕地吸了一口氣，拿出一副似懂非懂的語氣，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姜派如何？周派又如何？我可聽說，早年，昔日的姜太傅與今日的周太傅乃是情深義重的知己好友，想來在畫壇上平分秋色的周派、姜派也必定親如一家才是啊?！?p> “紅兄，你恐怕不只是野路子上的，恐怕還是野山溝里來的吧！”
徐飛一臉無奈地?fù)u著頭，語重心長地笑道，“既然你我志同道合，我徐飛也不拿你當(dāng)外人了。什么親如一家？倆字——狗屁！什么平分秋色？現(xiàn)而今，宮中翰林畫苑的太傅早換成了當(dāng)朝郡馬——周榮！姜派的地位能和周派比肩一二么？”
“可我聽聞，”畫十三重重合了合眼，如鯁在喉一般，難以啟齒道，“昔日翰林畫苑中并稱為‘翰林雙絕’的姜黎和周榮乃是多年交好、親如手足的知己摯友。哪怕是在姜黎逝世多年后的今天，每逢祭日，周榮都必會大肆張羅地親自祭拜。整整十年，年年不落。周太傅懷揣著這般“伯牙子期”的知遇念舊之心，想必姜派的地位比之周派，就算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徐飛撇著嘴“嘖嘖”了兩聲，一臉內(nèi)行人看門外漢的神情，壓低了嗓子回道：“紅兄，說句不好聽的，‘樹倒猢猻散’喲。不然你當(dāng)周派是靠哪一點壓住了姜派？”
好個“樹倒猢猻散”，真如一把生了銹的小細(xì)刀整個插進(jìn)了畫十三的心窩里，而且刀刃上還銹出了一個蜷曲小鉤，在他這個該死沒死、獨活于世的猢猻心口上鈍鈍地一剜、一剜。
“徐飛兄弟如此慧眼如炬，看來已深諳兩派個中款曲，明辨前程了啊。”不論心里幾多波瀾，臉上仍然談笑自若，早已成了畫十三吃飯飲水一般的習(xí)慣，他語氣輕快明朗道，“此次畫館選拔民間畫師正是由周太傅全權(quán)負(fù)責(zé)，愚兄先以茶代酒，預(yù)祝徐飛兄弟能博得周太傅青眼了！”
畫十三說罷，帶著幾分豪氣抄起茶盞，與徐飛一飲而盡，一旁的徐達(dá)和長靈亦淺啜作陪。
“紅兄啊，實不相瞞，拋開門派立場不談，單單看畫，我還是中意姜太傅的作品，”如徐飛這種無甚自知之明的人，最聽不得半句贊語，十三寥寥數(shù)語便叫他躊躇滿志地找不著北了，已是無酒自醉，滿心歡喜地繼續(xù)對十三掏心掏肺道：
“他的畫里啊，好像總有些超出了畫師之外的東西，灑脫、超然、真實，這些還是次要的，最驚人的是他畫里帶有那份情意、仁慈、悲憫，別說尋常畫師畫不出來，就是能看出來的，尚且需要何等心境??！”
語罷，面紗顫出一段漣漪。畫十三的白衫一角被他越攥越緊，皺起幾道深深淺淺的溝壑，每一道都在重現(xiàn)著他心頭如漲潮般漫卷而起的無限酸楚和哀慟。
斯人已逝，哪怕遺作仍在、畫名流芳，但那雙畫畫的手早已冰冷枯槁，墳塋荒草已離離。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這是畫十三親如生父一般的師父臨死前教給他的最后一個道理。這個道理，他反復(fù)悟了十年。心中藏之，無日忘之——他無人可訴，唯有在心里對自己默然立誓。
不知畫十三有否想過，或許，如果在姜黎的畫里沒有徐飛所說的那些超出畫師之外的東西，那么他今天還會是高高在上、安安穩(wěn)穩(wěn)的大殷國舅、翰林太傅。
“徐飛兄弟似乎對姜太傅獨有見解啊?！泵婕喓蟛幌滩坏鼗貞?yīng)著。
徐飛擺擺手，散漫一笑道：“早年學(xué)畫時跟著老師學(xué)的是姜派畫法，方才所言還都是老師的解讀，不知怎么就記在了心上。后來，和姜派有關(guān)的畫師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壓，慢慢地，我也就看清了，自己到底該畫什么。紅兄，我能看出你是聰明人，我有一句勸，不知你愿意聽否？”
十三的眼睛盯著桌上跳動如螢、微小如豆的蠟燭火苗，深邃的眸中閃爍著晦暗不明的光亮，微微揚著眉梢道：“徐飛兄弟想必是要勸我，如你一般投入周派門下，他日飛黃騰達(dá)也好有個照應(yīng)？”
徐飛二人在京中本就舉目無親，更無可仰賴倚仗的故友知交，好不容易機(jī)緣巧合地遇上個能說得上話的，而且又頗有頭腦的畫十三，自然想要結(jié)交攀附一二，就算從他身上撈不到什么實打?qū)嵉暮锰?，但起碼多份交情多條路。只是徐飛想不到，畫十三一語道破了他的那點心思，不禁訕訕的語塞了片刻后，一副設(shè)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的樣子說道:
“紅兄，什么飛黃騰達(dá)的話且放在一邊。往輕了說，我勸紅兄投入周派，是在為紅兄的前途打算，往重了說，”徐飛頓了頓，煞有介事地半瞇起他那一雙聚光窄眼，滴溜溜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確認(rèn)飯館里除了他們這一桌子再無旁人，才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繼續(xù)說道：
“這往重了說，我是在為紅兄的性命考慮??！”
“哦？我不過一介小小畫師，何以會有性命之憂？”畫十三聽到這里，心頭微動，臉上更加不動聲色地笑岑岑問道，“況且，徐飛兄弟，你尚不知我畫功幾何，萬一我投入周派門下，搶了你的風(fēng)頭，你豈不是得不償失？”
“若畫館里單憑畫功優(yōu)劣來定人之進(jìn)退，我又何必這樣抬舉可能會成為對手的紅兄你呢？”徐飛聽畫十三一副滿不在乎的口氣，好像自己是在滿口胡謅一般，不禁急躁起來：
“你以為這些年姜派畫師漸漸凋敝零落是什么緣故？你可知當(dāng)年參與宮中那幅巨畫制作的那些姜派畫師他們?nèi)缃瘛 ?p> 徐飛越說越急，腹上的傷口被扯了一下，疼得他一下子蜷了起來。徐達(dá)連忙扶住了他，勸他有什么話改日再繼續(xù)說，先回房休息，徐飛還想再說些什么，無奈腹部傷口上陣陣疼痛難忍，只好在徐達(dá)的攙扶下回房去了。
畫十三站起身來，長靈幫著攙扶了徐飛幾步，關(guān)切了句好生休息后，十三又若有所思地緩緩坐回了桌旁，提起已經(jīng)溫涼的茶壺，目光黯黯出神地斟了一杯茶，耳畔回響著徐飛方才的話，不禁苦笑了一下：
果然，一個人不論爬到多高的地位，骨子里的狠辣與善妒也不會收斂分毫。從十年前對姜派弟子的趕盡殺絕，到十年后畫館選拔的嫉賢妒能，當(dāng)今翰林畫苑的第一畫師、大殷皇家的堂堂郡馬——周榮周太傅，可真是十年如一日地越陷越深。
但最讓畫十三留意的還是徐飛最后沒說完的那句話。他知道，徐飛所言那幅的巨畫，正是昔日舊太子舉辦登基大典時，姜黎親奉圣命，傾全派弟子之力，歷時整整九個月才創(chuàng)造出的曠世之作——《螢火圖》，這幅畫乃是依據(jù)大殷歷代君王所懷揣的家國理想和政治期許所描繪出的繁榮盛世：
在以大殷的名山大川、錦繡山河托為邊框的二十尺漫漫畫卷里，共繪有仕、農(nóng)、商、醫(yī)、卜、僧、道、胥吏、婦女、兒童、篙師、纜夫等各色人物三千多個，牛、騾、驢、駱駝等牲畜兩百匹，大小船只三百艘，房屋樓閣五百多棟，車水馬龍的寬敞大路四通八達(dá)，貫通城鄉(xiāng)。畫中店鋪林立、百肆雜陳，還有城樓、河港、橋梁、貨船，官府宅第和茅棚村舍星羅棋布。包羅有嫁娶、趕集、買賣、上學(xué)、看病、喪葬、飲酒、聚談、推舟、拉車、乘轎等眾生萬相。整幅畫視角之廣、格局之大，可謂空前絕后，可貴的是，如此豐富多彩的內(nèi)容，也能做到繁而不亂，長而不冗，全卷渾然一體，盛世如在眼前。
這幅畫最為高妙絕倫之處在于，將其鋪在一片漆黑無光的空間中，畫上頓時泛起星星點點的無數(shù)螢火，如果再在四周足足點上一圈烈烈燃燒的蠟燭，那么萬點螢火就會突然躍出紙面，分毫不差地幻化出畫中景象，湊近一看，浩浩長卷上好像從光影中托生出了一個泱泱小人國，亦真亦幻，宛若太虛仙境，令人嘖嘖稱嘆，引為奇跡。
后來，畫十三在大漠里為商隊所畫的無數(shù)幅蜃景，便是師承源此。
逝者如斯。時間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十三至今仍能想起，畫里有哪幾個小人、哪幾艘小船、哪幾間屋舍是出于自己年少時的一雙稚手。當(dāng)年，自己可是參與這幅曠世巨畫的姜派弟子里年紀(jì)最小的，如今，自己卻成了那群畫師里唯一一個尚在人世的。
長靈聽著十三從坐回椅子，斟了杯茶后，就一直攥著茶杯，既不放手、也不飲下，一言不發(fā)地將茶杯越攥越緊，緊到指節(jié)間都發(fā)出了極輕微的咯吱聲，長靈擔(dān)心地問道：
“十三少，你怎么了嗎？這杯茶你都握了半天了，怎么還不喝呢？”
畫十三聞言回過神來后，低眸看了看自己握緊茶杯的手，已因沉思時不自覺的用力而筋骨分明，便稍稍放松了些，瞥見了茶杯清水里映著面紗背后一張模糊的臉，他想起了一個人。
畫十三佯裝生氣地緩緩開口問道：“長靈，你方才又叫我什么？這么管不住嘴，是不是明天不想吃好吃的了？”
長靈一下子抬手重重捂住了嘴，不忘嘟嘟囔囔地問道：“是紅少、紅少！明天咱們吃什么去呀？”
“吃藥?！?p> “??？”
畫十三回想著那位醫(yī)術(shù)高明的京藥師，嘴角微抿，端起手中那杯涼透了的茶，仰頭一飲而盡，仿佛一杯下肚的是酒非茶。此時已是夜色深深，畫十三又囑咐了幾遍長靈口風(fēng)嚴(yán)實些，便讓他先上樓歇息去了。
畫十三把目光拋向京墨施救的那張桌子，似乎在尋覓什么，忽然，他來回流轉(zhuǎn)的目光定在了半卷桑皮線上，那是京墨用來給病人縫合傷口的一種線，他一把抄了過來。
燭臺高燃，畫十三從袖間掏出了兩截殘斷的木簪，對著忽明忽暗的蠟燭，用桑皮線在木簪的斷口處細(xì)細(xì)纏弄起來。燭火在他的眼底映出點點柔光，曛黃的光暈投在他俊秀如玉的臉上，修簪的一雙手好看而修長，與一般男子粗笨的糙手迥然不同。
線在斷口上一圈一圈地纏繞著。他想，她的線有性格，纖柔堅韌，或許像她；她的簪有脾氣，寧折不彎，或許像她。
當(dāng)兩截發(fā)簪在他手里重新還原為一支新的木簪時，他蹙眉凝眸，將木簪橫在眼前，頗為玩味地打量起來，暗暗揣摩起簪子主人。
首先，是個女人。
其次，不丑，細(xì)看幾眼堪稱美得驚人；
再者，不笨，初遇時寡言少語但靈氣與蕙質(zhì)已躍然身外；
麻煩。
女人比男人麻煩。
可到底麻煩在何處，畫十三一時還說不清楚，但他歸咎于她身上那縷似曾相識的奇異藥香，他懷疑自己有病，不然怎么多少脂粉香他都無動于衷卻偏被一縷藥香撩動心曲？他沒再想下去，因為這個人對他的用處不在于此。在大漠的時候，他也不知何時練就了一種自控的心術(shù)，多想無益之事他轉(zhuǎn)眼就能快刀斬亂麻一般拋諸腦后，為真正需要思量籌謀的事清空頭腦、舒活腦筋。
很多人不會明了，這樣一個名滿江湖、風(fēng)流倜儻的“十三郎”不得不幾年如一日地過起一種苦行僧般的生活，很多時候，因為踽踽獨行，所以不得不克己似大儒，因為所愿未竟，所以不得不安禪學(xué)老僧?？旎蠲矗克麖牟话l(fā)問，因為他知道，該辦的事還沒辦，他答不起。
桌上的燭臺將要燃盡，他對著面前的簪子眨了眨眼，便將之收了起來。他想，其實不論男女，人哪有不麻煩的？但所幸，他總能尋到豁口，簪子也罷，‘螢火令’也罷，一盤棋的棋眼若被勘破，起碼不會成為死局。想著想著，他的一雙如墨濃眉蹙了又舒、舒了又蹙，在燭臺燈枯之前，他款步上樓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冬的天色才剛蒙蒙亮，一陣急促的“咚咚”敲門聲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十三。
畫十三說罷，帶著幾分豪氣抄起茶盞，與徐飛一飲而盡，一旁的徐達(dá)和長靈亦淺啜作陪。
“紅兄啊，實不相瞞，拋開門派立場不談，單單看畫，我還是中意姜太傅的作品，”如徐飛這種無甚自知之明的人，最聽不得半句贊語，十三寥寥數(shù)語便叫他躊躇滿志地找不著北了，已是無酒自醉，滿心歡喜地繼續(xù)對十三掏心掏肺道：
“他的畫里啊，好像總有些超出了畫師之外的東西，灑脫、超然、真實，這些還是次要的，最驚人的是他畫里帶有那份情意、仁慈、悲憫，別說尋常畫師畫不出來，就是能看出來的，尚且需要何等心境啊！”
語罷，面紗顫出一段漣漪。畫十三的白衫一角被他越攥越緊，皺起幾道深深淺淺的溝壑，每一道都在重現(xiàn)著他心頭如漲潮般漫卷而起的無限酸楚和哀慟。
斯人已逝，哪怕遺作仍在、畫名流芳，但那雙畫畫的手早已冰冷枯槁，墳塋荒草已離離。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這是畫十三親如生父一般的師父臨死前教給他的最后一個道理。這個道理，他反復(fù)悟了十年。心中藏之，無日忘之——他無人可訴，唯有在心里對自己默然立誓。
不知畫十三有否想過，或許，如果在姜黎的畫里沒有徐飛所說的那些超出畫師之外的東西，那么他今天還會是高高在上、安安穩(wěn)穩(wěn)的大殷國舅、翰林太傅。
“徐飛兄弟似乎對姜太傅獨有見解啊?！泵婕喓蟛幌滩坏鼗貞?yīng)著。
徐飛擺擺手，散漫一笑道：“早年學(xué)畫時跟著老師學(xué)的是姜派畫法，方才所言還都是老師的解讀，不知怎么就記在了心上。后來，和姜派有關(guān)的畫師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壓，慢慢地，我也就看清了，自己到底該畫什么。紅兄，我能看出你是聰明人，我有一句勸，不知你愿意聽否？”
十三的眼睛盯著桌上跳動如螢、微小如豆的蠟燭火苗，深邃的眸中閃爍著晦暗不明的光亮，微微揚著眉梢道：“徐飛兄弟想必是要勸我，如你一般投入周派門下，他日飛黃騰達(dá)也好有個照應(yīng)？”
徐飛二人在京中本就舉目無親，更無可仰賴倚仗的故友知交，好不容易機(jī)緣巧合地遇上個能說得上話的，而且又頗有頭腦的畫十三，自然想要結(jié)交攀附一二，就算從他身上撈不到什么實打?qū)嵉暮锰?，但起碼多份交情多條路。只是徐飛想不到，畫十三一語道破了他的那點心思，不禁訕訕的語塞了片刻后，一副設(shè)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的樣子說道:
“紅兄，什么飛黃騰達(dá)的話且放在一邊。往輕了說，我勸紅兄投入周派，是在為紅兄的前途打算，往重了說，”徐飛頓了頓，煞有介事地半瞇起他那一雙聚光窄眼，滴溜溜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確認(rèn)飯館里除了他們這一桌子再無旁人，才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繼續(xù)說道：
“這往重了說，我是在為紅兄的性命考慮啊！”
“哦？我不過一介小小畫師，何以會有性命之憂？”畫十三聽到這里，心頭微動，臉上更加不動聲色地笑岑岑問道，“況且，徐飛兄弟，你尚不知我畫功幾何，萬一我投入周派門下，搶了你的風(fēng)頭，你豈不是得不償失？”
“若畫館里單憑畫功優(yōu)劣來定人之進(jìn)退，我又何必這樣抬舉可能會成為對手的紅兄你呢？”徐飛聽畫十三一副滿不在乎的口氣，好像自己是在滿口胡謅一般，不禁急躁起來：
“你以為這些年姜派畫師漸漸凋敝零落是什么緣故？你可知當(dāng)年參與宮中那幅巨畫制作的那些姜派畫師他們?nèi)缃瘛 ?p> 徐飛越說越急，腹上的傷口被扯了一下，疼得他一下子蜷了起來。徐達(dá)連忙扶住了他，勸他有什么話改日再繼續(xù)說，先回房休息，徐飛還想再說些什么，無奈腹部傷口上陣陣疼痛難忍，只好在徐達(dá)的攙扶下回房去了。
畫十三站起身來，長靈幫著攙扶了徐飛幾步，關(guān)切了句好生休息后，十三又若有所思地緩緩坐回了桌旁，提起已經(jīng)溫涼的茶壺，目光黯黯出神地斟了一杯茶，耳畔回響著徐飛方才的話，不禁苦笑了一下：
果然，一個人不論爬到多高的地位，骨子里的狠辣與善妒也不會收斂分毫。從十年前對姜派弟子的趕盡殺絕，到十年后畫館選拔的嫉賢妒能，當(dāng)今翰林畫苑的第一畫師、大殷皇家的堂堂郡馬——周榮周太傅，可真是十年如一日地越陷越深。
但最讓畫十三留意的還是徐飛最后沒說完的那句話。他知道，徐飛所言那幅的巨畫，正是昔日舊太子舉辦登基大典時，姜黎親奉圣命，傾全派弟子之力，歷時整整九個月才創(chuàng)造出的曠世之作——《螢火圖》，這幅畫乃是依據(jù)大殷歷代君王所懷揣的家國理想和政治期許所描繪出的繁榮盛世：
在以大殷的名山大川、錦繡山河托為邊框的二十尺漫漫畫卷里，共繪有仕、農(nóng)、商、醫(yī)、卜、僧、道、胥吏、婦女、兒童、篙師、纜夫等各色人物三千多個，牛、騾、驢、駱駝等牲畜兩百匹，大小船只三百艘，房屋樓閣五百多棟，車水馬龍的寬敞大路四通八達(dá)，貫通城鄉(xiāng)。畫中店鋪林立、百肆雜陳，還有城樓、河港、橋梁、貨船，官府宅第和茅棚村舍星羅棋布。包羅有嫁娶、趕集、買賣、上學(xué)、看病、喪葬、飲酒、聚談、推舟、拉車、乘轎等眾生萬相。整幅畫視角之廣、格局之大，可謂空前絕后，可貴的是，如此豐富多彩的內(nèi)容，也能做到繁而不亂，長而不冗，全卷渾然一體，盛世如在眼前。
這幅畫最為高妙絕倫之處在于，將其鋪在一片漆黑無光的空間中，畫上頓時泛起星星點點的無數(shù)螢火，如果再在四周足足點上一圈烈烈燃燒的蠟燭，那么萬點螢火就會突然躍出紙面，分毫不差地幻化出畫中景象，湊近一看，浩浩長卷上好像從光影中托生出了一個泱泱小人國，亦真亦幻，宛若太虛仙境，令人嘖嘖稱嘆，引為奇跡。
后來，畫十三在大漠里為商隊所畫的無數(shù)幅蜃景，便是師承源此。
逝者如斯。時間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十三至今仍能想起，畫里有哪幾個小人、哪幾艘小船、哪幾間屋舍是出于自己年少時的一雙稚手。當(dāng)年，自己可是參與這幅曠世巨畫的姜派弟子里年紀(jì)最小的，如今，自己卻成了那群畫師里唯一一個尚在人世的。
長靈聽著十三從坐回椅子，斟了杯茶后，就一直攥著茶杯，既不放手、也不飲下，一言不發(fā)地將茶杯越攥越緊，緊到指節(jié)間都發(fā)出了極輕微的咯吱聲，長靈擔(dān)心地問道：
“十三少，你怎么了嗎？這杯茶你都握了半天了，怎么還不喝呢？”
畫十三聞言回過神來后，低眸看了看自己握緊茶杯的手，已因沉思時不自覺的用力而筋骨分明，便稍稍放松了些，瞥見了茶杯清水里映著面紗背后一張模糊的臉，他想起了一個人。
畫十三佯裝生氣地緩緩開口問道：“長靈，你方才又叫我什么？這么管不住嘴，是不是明天不想吃好吃的了？”
長靈一下子抬手重重捂住了嘴，不忘嘟嘟囔囔地問道：“是紅少、紅少！明天咱們吃什么去呀？”
“吃藥?！?p> “啊？”
畫十三回想著那位醫(yī)術(shù)高明的京藥師，嘴角微抿，端起手中那杯涼透了的茶，仰頭一飲而盡，仿佛一杯下肚的是酒非茶。此時已是夜色深深，畫十三又囑咐了幾遍長靈口風(fēng)嚴(yán)實些，便讓他先上樓歇息去了。
畫十三把目光拋向京墨施救的那張桌子，似乎在尋覓什么，忽然，他來回流轉(zhuǎn)的目光定在了半卷桑皮線上，那是京墨用來給病人縫合傷口的一種線，他一把抄了過來。
燭臺高燃，畫十三從袖間掏出了兩截殘斷的木簪，對著忽明忽暗的蠟燭，用桑皮線在木簪的斷口處細(xì)細(xì)纏弄起來。燭火在他的眼底映出點點柔光，曛黃的光暈投在他俊秀如玉的臉上，修簪的一雙手好看而修長，與一般男子粗笨的糙手迥然不同。
線在斷口上一圈一圈地纏繞著。他想，她的線有性格，纖柔堅韌，或許像她；她的簪有脾氣，寧折不彎，或許像她。
當(dāng)兩截發(fā)簪在他手里重新還原為一支新的木簪時，他蹙眉凝眸，將木簪橫在眼前，頗為玩味地打量起來，暗暗揣摩起簪子主人。
首先，是個女人。
其次，不丑，細(xì)看幾眼堪稱美得驚人；
再者，不笨，初遇時寡言少語但靈氣與蕙質(zhì)已躍然身外；
麻煩。
女人比男人麻煩。
可到底麻煩在何處，畫十三一時還說不清楚，但他歸咎于她身上那縷似曾相識的奇異藥香，他懷疑自己有病，不然怎么多少脂粉香他都無動于衷卻偏被一縷藥香撩動心曲？他沒再想下去，因為這個人對他的用處不在于此。在大漠的時候，他也不知何時練就了一種自控的心術(shù)，多想無益之事他轉(zhuǎn)眼就能快刀斬亂麻一般拋諸腦后，為真正需要思量籌謀的事清空頭腦、舒活腦筋。
很多人不會明了，這樣一個名滿江湖、風(fēng)流倜儻的“十三郎”不得不幾年如一日地過起一種苦行僧般的生活，很多時候，因為踽踽獨行，所以不得不克己似大儒，因為所愿未竟，所以不得不安禪學(xué)老僧?？旎蠲矗克麖牟话l(fā)問，因為他知道，該辦的事還沒辦，他答不起。
桌上的燭臺將要燃盡，他對著面前的簪子眨了眨眼，便將之收了起來。他想，其實不論男女，人哪有不麻煩的？但所幸，他總能尋到豁口，簪子也罷，‘螢火令’也罷，一盤棋的棋眼若被勘破，起碼不會成為死局。想著想著，他的一雙如墨濃眉蹙了又舒、舒了又蹙，在燭臺燈枯之前，他款步上樓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冬的天色才剛蒙蒙亮，一陣急促的“咚咚”敲門聲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