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伊人又是凌晨三點多的時候被驚醒了。

　　還是那片殘骸，還是遠處將要燃遍周身的火光，唯一有變化的是，眼前的方祀。

　　夢里的方祀渾身血跡斑駁，臉上有細小的傷口，血液混著淚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方祀就這么看著伊人，臉上似笑可眼里含淚，伊人想走上前去抱抱他，可短短兩步路，伊人卻怎么都走不到。

　　方祀看了伊人一會兒，慢慢地轉過身要走，伊人加快了步子想跑過去攔他，伊人喊，可他卻跟沒聽見一樣，邁著不大穩(wěn)的步子，越走越遠。

　　伊人醒了，哭得喘不過氣來。

　　肚子里的小東西動了動，伊人這才回過神來，勉強止住哭聲，手撫著肚子，想給予一點安慰。

　　秦朔已經醒了，倚在床頭，見伊人回過神，才敢伸手攬過伊人，慢慢撫過伊人幾乎被汗?jié)裢傅谋场?p>　　“我剛剛見到他了，”伊人的聲音哽咽喑啞，“他就在那兒站著，一身的血，可我過不去?！?p>　　秦朔心尖一顫一顫地發(fā)疼：“好了……好了……都是夢，已經醒了，沒事了?！?p>　　“我看著他走了，我怎么喊他都聽不見，走不過去也攔不住他。他怎么就走了呢？他不應該生氣嗎？他應該生氣的啊，可他笑著就轉身走了?！币寥苏f著，眼淚又順著臉頰滑了下來。

　　秦朔抿了抿嘴，壓下心里的一點醋味兒，認真想了想，道：“他怎么會生氣呢？他也怕他生氣嚇到你，他也不想你放不下他，所以他告訴你他走了。你這樣一直惦念他，他走得心里不安啊?！?p>　　伊人盈著淚水的眼看向秦朔，還是有點止不住地抽噎。

　　“沒事了，一會兒就天亮了，等天亮咱們出去，昨天說了，今天要去見那個老師，記得么？”

　　伊人想了想，點了點頭。

　　要見的那個人是教了秦朔很多年的一位老師，住的地方離城區(qū)有一段距離。

　　本該年前就過來探望的，只是老師年前不在家，跑外面玩兒了，秦朔又忙，所以只說等年后老師回來了再來探望。

　　帶伊人來見他，是有秦朔的私心在。

　　老師姓蔣，帶著秦朔讀了碩士博士。秦朔是他帶過的最后一個學生。

　　老師獨身，膝下無子，帶秦朔的時候已經五六十了，幾乎將秦朔當做了自己孩子看待。

　　這么多年下來，秦朔知道，老師對他的了解不比父母的少，而且對于自己成人后的想法，老師知道的或許更多一點。

　　秦朔知道伊人的病灶在哪兒，只是伊人的這個心病，病了一二十年，不是一時半會能除掉的。

　　秦朔只是希望，讓伊人了解自己的過去、把伊人帶到自己的生活軌跡上、讓伊人把重心往自己這邊側一點、能讓伊人眼下好過一點。雖然是個只治標的辦法，但總好過沒有。

　　伊人不敢再睡，秦朔就只好等著窗外泛白，幫著伊人收拾好，然后開車往目的地走。

　　伊人睡眠不足的時間太久了，心里又有事壓著，這些天里整個人都是悶悶的，完全醒過來后，說話倒是跟往常一樣，彎著眼睛笑，只是等一個人的時候，臉上的神色就有點沒生氣了。

　　天氣已經開始暖和了，只要不起風，棉衣就基本穿不上。伊人體熱，更不愿意穿，只是怕受了涼感冒對小崽兒不好，所以不得不穿得厚了點。這會兒上了車，就覺得有點憋悶，臉上又沒氣色，就成了一副不大高興的樣子。

　　秦朔以為伊人不想出門，問了幾句才得了伊人委委屈屈地一句太熱。秦朔只好把自己這邊的車窗開一條縫，讓車里有點流動的空氣。伊人舒服了，只是可憐秦老師，凍得手腳冰涼。

　　秦朔頭天就跟伊人說過，要見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是秦朔的老師。

　　蔣老教授今年六十多了，身體很好，好清靜。秦朔剛畢業(yè)那年，教授就顛兒顛兒地跑自己在市郊的宅子里隱居了。蔣教授沒老伴，秦朔說，聽傳聞蔣教授早年間有過一位愛人，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突然間地就再沒聽說過這個人，知道內情的也沒人敢提。蔣教授也就一個人過到了現在?，F在搬到了郊區(qū)，養(yǎng)花侍草逗寵物，自己還弄了個淘寶店鋪，專門賣他自己曬的蘿卜干杏干和芥菜頭子，只是價格定得太高，銷量太差，只有自己的這些年的這幾個學生偶爾光顧，算是給蔣教授貢獻點兒零花錢。

　　蔣教授這些年來在秦朔身上傾注的心血遠不止一個老師應該給學生傾注的。秦朔知道，蔣教授這是在拿自己當孩子養(yǎng)。秦朔知道蔣教授好清閑，所以也不怎么來打擾，只是逢年過節(jié)，問過蔣教授的意思、得了許可才會來探望一兩天。一般都是兩天之后就開始嫌煩，秦朔也就該去哪兒去哪兒，看蔣教授什么時候再有興致了，再等傳喚。

　　伊人頭天聽秦朔面無表情抱怨的時候笑得直打跌，知道這些專心學術的學者都會有一點在常人不常見的脾氣，所以伊人腦補出了一個精瘦矍鑠的小老頭，瘦瘦高高的，滿臉的嚴肅跟秦朔一脈相承。

　　等見到真人的時候，伊人才知道自己想差了。

　　蔣教授不瘦，相反地還有點胖，矮胖矮胖的，低伊人小半個頭，扛著個啤酒肚，一臉焦黑的褶子——這些年在地里忙活曬出來的黑黃色——目光矍鑠倒是很符合伊人的想象。

　　伊人有點兒想笑。

　　蔣教授看著伊人上下一打量，目光里都是戲謔，對著秦朔道：“我就知道你這小子不是個好玩意兒，早晚得闖禍。”

　　秦朔一臉尷尬：“合法的合法的，領過證了，還沒辦事，這不是想著您嫌麻煩，想著等辦事的時候再跟您說嘛?！?p>　　蔣教授又打量了伊人幾眼，哼了一聲，沒再接茬。

　　伊人抿了抿嘴沒笑出聲。

　　有條大黃狗從后院跑出來，大概是認識秦朔，沒叫喚，但是不認識伊人，就圍著伊人的腳轉，聞來聞去。蔣教授怕嚇著伊人，拿腳把狗撥棱走：“去去，回后頭去?！庇峙ゎ^對兩人道：“進屋吧，吃飯了沒？”

　　蔣教授走在前，秦朔跟在伊人身后，聽見問話應聲：“沒吶，有菜沒，我做。”

　　蔣教授又是一樂，看著伊人：“喲，小姑娘可以，這么個懶貨都能讓你給教出來?！?p>　　伊人趕忙擺手，表示功勞不是自己的，是肚子里這個小東西的。

　　“打知道有了它，進步飛速，不到兩星期就不用我進廚房了?！?p>　　蔣教授又是笑：“果真成了家就不一樣了，我還當他是個小孩兒呢。男人不成家，多大都是個小孩兒。”

　　伊人抿嘴笑了笑。

　　蔣教授健談，也知道二人此行目的，便有意地跟伊人聊，活躍氣氛。

　　“我跟你說說他上學時候的事？他研究生就開始跟我，他那點兒小秘密，嘿，我能給你翻個底兒掉?！?p>　　秦朔跟在伊人身后表示，翻我的老底兒可以，但能不能等我這個當事人去廚房的時候再翻。

　　蔣教授頗不耐煩地點頭揮手：“后頭有菜，肉在冰箱里，你看你媳婦兒樂意吃什么就做什么，我跟著你們倆的口味吃。”

　　秦朔擺擺手：“你們倆我還是都能顧上的，行啦，你們聊吧?！?p>　　蔣教授把洗好的水果擱伊人跟前，自己拿了個橙子慢慢剝，伊人怕這會兒吃了水果占胃口，一會兒吃不下飯，就沒敢動桌子上的水果，倒是見一旁擱的有杏干，便拿了一片擱嘴里嚼。

　　蔣教授自伊人拿起杏干便盯著伊人看，等伊人被酸得瞇起了眼，才哈哈大笑起來，把垃圾簍推到伊人腳邊：“吃不了就吐了，哈哈哈哈哈酸吧？這都是我拿來解悶的?！?p>　　伊人瞇了瞇眼，等著那股子酸勁過去，才道：“真給勁，多少年都沒吃這個了。我爸先前也曬這個，都是吃不了的酸杏才拿來曬的，跟這個味兒差不了多少?！?p>　　蔣教授又是哈哈一樂。

　　“你爸現在不給曬了？”

　　伊人嘴里的那股子酸味還沒散，牙軟，等了等才道：“前兩年過世了，肺癌。”伊人頓了頓，等酸味又退了一點，又道：“早走少受罪?！?p>　　蔣教授一瞇眼：“你倒是看得開?！?p>　　伊人也道：“不看開點兒能怎么辦呢？還得顧活的?！币寥诵πΓ骸霸扔袀€秦老師，現在又有個它，”伊人指了指肚子，“都得操心啊?！?p>　　蔣教授笑了笑：“我還當你不明白呢?！?p>　　伊人被蔣教授一點，又想起了自己鬧騰這倆人這么長時間，心里不大是滋味，抿了抿嘴。

　　教授終于把橙子剝好了，橙子皮被剝成了一根，然后一圈一圈地盤起來，扔到桌子上的藤條盒子里。盒子里已經攢了好多這樣風干了的一圈一圈的橙子皮。

　　“秦朔原先也病過一次，給我嚇得?！?p>　　伊人抬眼看著蔣教授。

　　“其實也不嚴重，好像是那陣子讓他干活太多，累著了，弄了個什么心動過速。也不是大毛病?！笔Y教授撕下一瓣橙子塞嘴里：“后來我就讓他跟我一塊兒跑步，還跑過兩次半程馬拉松。反正就再也沒犯過?！?p>　　伊人點點頭：“啊，我就說嘛，看他像是練過。有次運動會，拉他去當長跑外援了，還拿了個第一，我當時還挺驚訝的。”

　　蔣教授哈哈一笑：“他就是個什么都不說的人，鋸嘴葫蘆。我之前老覺得這孩子跟哪兒缺根筋一樣。他讀博那會兒我就催著他找個對象，他老說不急不急，我還問過是不是看上了哪個男的，他說是，然后把學術圈子里的老頭子們挨個點了一遍，我說行，只要你愿意，老師就是豁出去讓人打一頓也去給你當說客。”蔣教授說完就笑了，笑完又道：“個二百五，不過看來沒逼著他找是對的，誰想著隔了這么多年能碰見你?！?p>　　伊人笑笑，腦子里在回憶自己僅有的那點兒醫(yī)學常識，想心動過速到底是個什么病。

　　“他現在還是熬夜跟玩兒命一樣？”

　　伊人把嘴里的小半口杏干咽下：“剛認識他那陣是那樣，后來稍好點兒，我也怕他身體出問題?！?p>　　“那就好，慢慢年紀也大了，身體上得上點心了。”

　　伊人點點頭。

　　蔣教授咽下橙子，又撕了一瓣塞嘴里，嚼了嚼，道：“秦朔跟我說了什么情況，讓我?guī)兔o你開解開解，但我覺得你不用開解，這么大個人了，什么道理不明白？秦朔的眼光我還是信得過的?！?p>　　伊人點點頭，笑了笑。

　　蔣教授又道：“不過還是得聽聽你怎么說?！?p>　　伊人知道秦朔已經交代過了，也就沒什么了，照實說道：“先前有個很好的朋友，突然過世了，走得太突然，回來的時候就只見了骨灰盒子?！币寥俗猿耙恍Γ骸拔揖陀X得，挺愧疚吧。他的死，要算我一份子的，要是沒我他也不會出事。也是因為我，他走得不大如愿。我心里很難受?！?p>　　“就自打收到那張明信片，夜里就開始做夢。要是光折騰我一個也就算了，還得連著他倆一塊兒折騰?！币寥藝@口氣。

　　“做的什么夢？”蔣教授又問。

　　“找人，廢墟里找人，但夢里又不知道找的是誰。周圍都死氣沉沉的，還起著火，嚇人。我找不到就開始著急，一著急就驚醒，然后要緩好一陣子?！?p>　　蔣教授一笑：“這簡單，我只跟你說解決辦法。你不是老覺得夢里要找人嗎？這樣，下次再做夢，你就不找，就蹲原地，或者跑開。你找個螞蟻窩，翻個底兒朝天。有東西嚇你你就嚇回去，有火燒過來你就走進去，就這樣。知道是夢了，也就不再怕了?！?p>　　“這種事原本就沒什么，也跟你沒什么關系，你越是看重它，它就越是作妖?！?p>　　“你要把除了你之外的人和事，都往后放放。他們是獨立的人，他們有他們的生活，他們有自己的決定，你對他們沒有什么責任要擔。你要明白，你的生死安全健康幸福，才是你需要在意的?！?p>　　秦朔站在門后聽著，聽著伊人笑了一聲應下來，心道也不知道這孩子能聽進去幾分，在門后等了兩人聊完，才轉出身來道：“吃飯吃飯?！?p>　　午飯沒什么葷菜，三四道青菜蘑菇，三碗米，燉了條不大的鯽魚，分了兩碗湯給老師和伊人。

　　吃完飯，老師跟伊人都要午睡，秦朔惦記著讓伊人回去多睡會兒，便沒再多待。臨出門被老師叫住，說要給伊人帶點兒自己晾的各類干貨。

　　“伊人先坐著歇會兒，秦朔你過來撐袋子?！?p>　　收干貨的屋子是后院的一間空房，伊人在前廳坐，秦朔跟著老師到后院。

　　屋里收著亂七八糟的東西，老師從個密封箱里把各類干貨連同袋子掏出來，團吧團吧塞到秦朔手里的袋子里。

　　蔣教授塞完，嘆了口氣，停了片刻才對著秦朔，道：“我也活了這么多年了，跟你提個醒。你要是覺得行，就等有空的時候去那孩子墳頭拜一拜，都是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