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是早就做好準(zhǔn)備了的,可是聽到這樣的消息時還是腿軟了一下。太突然了。
明明昨天伊人還在想,趙爸要能這樣好好地保持住,就能帶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怎么今天就突然下了病危。
伊人聽著胡阿姨說著那邊的情況,心里已經(jīng)隱隱有了股不大好的感覺,握著電話的手不住地抖,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秦朔聽見電話那頭的聲音,看了眼伊人,接過手機應(yīng)了聲馬上過去。
拿好了外套和包,秦朔看著伊人深吸了幾口氣才起身,眼圈泛著紅。
原本纖白的手現(xiàn)在更是一絲血色都沒有,微微顫著,看得秦朔心也擰著。
可沒辦法,總要經(jīng)這一遭的。
只是,為什么,我的姑娘,要比旁人早了這十幾年呢。她都還小,都還沒準(zhǔn)備好,都還不知道要怎么面對這種事。
秦朔不敢想這樣的事如果發(fā)生在自己二十歲的時候,自己會是個什么狀態(tài)。秦朔覺得哪怕是現(xiàn)在,自己也未必能處理好,甚至未必能把自己照顧好。秦朔嘆口氣,攥住了伊人的手往懷里拉了拉。
秦朔的腿開車不方便。手機上叫了車,好在司機離得近,不用等。伊人被秦朔牽著,噔噔噔往電梯跑,伊人跑著,又想起秦朔腿傷還沒好利索,仰臉看了看身前的人,有些愧疚,可也莫名有了些安心,伊人覺得這樣不大好,但心里的安慰確實實實在在的。伊人心里有了些底氣。
伊人安慰著自己,不能慌,病危也未必意味著什么??勺约阂贿呄胗忠贿吶滩蛔∮悬c兒想哭,怎么可能會不害怕呢。
伊人又突然想起剛才胡阿姨說了很多,但恍惚間伊人又不記得說了什么,伊人想不起來,只好又打了過去。
那邊接起很快。
“什么情況,剛剛沒聽清,您能再說一遍么?”
電梯封閉著,伊人和話筒里的聲音都在秦朔耳邊異常清晰。
“早上還好好的,就快中午那會兒,說想睡一覺,我就看著讓他睡了,睡了還沒半個鐘頭,就突然起來,問我要面,說要給你包餃子,說著說著,人就倒了?!?p> 伊人腦子里懵了一下。
劉醫(yī)生交代過很多可能會出現(xiàn)的情況,也交代過這種情況。
伊人還記得,劉醫(yī)生當(dāng)時說,如果出現(xiàn)了這種狀況,可能也就沒有搶救的必要了。
伊人好不容易壘起來的堤線又被猛撞了一下。
伊人的狀態(tài)秦朔都看在眼里,接過手機開了外放:“現(xiàn)在呢,劉醫(yī)生在醫(yī)院么?”
“在在,進手術(shù)室了,劉醫(yī)生在里面?!?p> 秦朔看著伊人:“還有什么要問的么?”
伊人搖搖頭。
秦朔牽著伊人下樓上了車。
伊人知道這一天早晚會到,只是沒敢想象會是什么時候、什么情景、什么感覺。
如今這個時候就要到了,伊人卻只感覺心里一陣冰涼,凍得心口生疼,腦子里麻木著。一種不現(xiàn)實的虛幻感。
伊人不知道是怎么下車怎么上樓的,眼前都是模糊混亂的一片。直到伊人坐在趙爸的病房外的連椅上,還是覺得有點兒沒準(zhǔn)備好。
沒準(zhǔn)備好能怎么辦呢,老天已經(jīng)很給面子了,給了這么長時間來準(zhǔn)備,只是伊人不敢去想而已。
緩了幾口氣,揉了把臉,伊人才看見胡阿姨也坐在一旁。沖胡阿姨點了點頭,又站起來瞅了兩圈,沒看見秦朔。
胡阿姨注意到伊人的動作,趕忙道:“他去問情況了,讓你別急,等著他?!?p> 伊人點點頭:“您辛苦了?!?p> 旁邊有阿姨也過來安慰:“沒事啊孩子,我們家那口子病危都下了兩三次了,這不還在屋里頭呢,別著急啊?!?p> 伊人擺擺手:“沒事,其實也早就知道了,也有準(zhǔn)備,就是有點兒突然。”
阿姨拉著伊人拍了拍,滿臉的憐惜,又問,“進去多長時間了?”
伊人剛才到,不知道,胡阿姨答:“半個鐘頭了?!?p> “還早呢還早呢,你得歇歇,不然熬不住?!卑⒁逃謩竦?。
伊人點點頭,又緩了幾口氣,穩(wěn)了穩(wěn)神:“昨天有什么狀況嗎?監(jiān)控的數(shù)據(jù)呢,有異常嗎?”
胡阿姨趕忙說沒有,又說昨天晚上劉醫(yī)生查房的時候,各個指標(biāo)都有好轉(zhuǎn),趙爸也很高興。
伊人又問今天早上呢。
胡阿姨說,監(jiān)測的數(shù)據(jù)上沒看出來什么,但覺得人有點兒沒精神。
伊人心里有數(shù)了。
伊人鼻頭酸了酸,可還是繃住了,沒哭出來。
伊人知道,趙爸這個情況,能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非常不容易了。
趙爸早年愛吸煙,后來雖然不知道為什么給戒了,但肺就一直不是很好,伊人現(xiàn)在想來,其實那會兒就應(yīng)該經(jīng)常去做個檢查的。
趙爸吃飯的習(xí)慣還一直不好,傷胃,沒用藥之前還沒顯現(xiàn)出來,住院用了藥之后,吐得特別厲害,好容易吃點兒又消化不了。反反復(fù)復(fù)地折騰,白受了好多罪。
從一百七十多斤,瘦到現(xiàn)在皮包骨頭,伊人每天都在絕望啊,每天都懷疑是不是自己沒把趙爸照顧好,又覺得是不是應(yīng)該再找誰問問,問問怎么才能讓趙爸長點兒肉,哪怕是不往下掉肉就行。
但怎么能呢,這種事,有命在天。
伊人現(xiàn)在就只求,如果非要讓趙爸走的話,能別讓人受太大罪,睡一覺,夢里走,就成了。
伊人又忍不住胡思亂想,是不是現(xiàn)在陰間的小偷扒手殺鬼犯太多了,閻王爺管不過來,得叫趙爸下去搭把手?
自己想完,想笑又有些絕望。伊人又要哭出來。
伊人想,如果非得叫他下去的話,能不能別用這種方式,太折磨人了。
伊人想起胡阿姨說趙爸要包餃子,趕忙問道:“他今天說什么?想吃餃子?”
胡阿姨想了會兒,搖搖頭:“不像,說要包餃子,指頭肚那么大個的,一口一個,他就這么說的。”
伊人怔了怔,一時間都沒有想起來。
指頭肚大點兒的餃子,好像十歲往后就沒再吃過了。
但十歲之前,都是常吃的。
伊人那會兒小,挑食,肥的嫌膩,瘦的嫌柴,素的嫌不香,也就香菇肥五花的餃子,能吃下去一整碗。大人吃的餃子對于五六歲的孩子總是有點兒大的,趙爸看伊人吃的費勁,就特意包成伊人一口一個的大小。就這么丁點大的東西,還能塞滿滿的餡兒,伊人現(xiàn)在想來都不知道趙爸那會兒下了多大的工夫。
胡阿姨話說完,伊人終于忍不住了,幾滴淚吧嗒就掉了下來,很快濕成一片。
伊人原以為,趙爸心里就去美國這一點兒算是未完的念頭,伊人也就以為趙爸臨走時,心心念念的會是趙媽。卻沒想到,心里念的那個人,還是自己。
伊人哭不出聲音來,窒息感梗在肺里,連帶著心臟,都幾乎停跳了。
伊人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呼吸的力氣了,也沒有讓心臟跳動的力氣??梢寥诉€是知道自己活著。伊人痛恨這種知道自己活著的感覺。
胡阿姨見狀趕忙安撫著,可也不見有用,看伊人越哭越兇,就干脆一溜小跑把秦朔叫了回來。
秦朔看著伊人難過,心里也不比伊人好受,只好一遍遍吻著伊人的頭,一遍遍說著那些自己都未必相信的安慰的話。秦朔其實也知道,話未必起作用,但只要讓伊人知道自己在就好了。
這種等待死神宣判的時候一定是世界上最難熬的。
但劉醫(yī)生是仁慈的,沒把這種等待拖的更久。
趙爸沒在手術(shù)室呆多長時間。劉醫(yī)生出來后,摘了口罩,伊人以為他想說點兒什么,但他也只是嘆了口氣。
伊人知道這就是答案了。
趙爸仍舊躺著,意識不大清醒,呼吸很弱。伊人伏在耳邊叫了兩聲,趙爸也只是動動手指,眼睛都沒辦法睜開。
大概是怕趙爸聽到,劉醫(yī)生把伊人拉到門外,斟酌了一下,才道:“就今晚了,該守著就守著吧,這個藥一會兒就能醒,但也不一定,看看吧?!闭f著看了眼秦朔,又問:“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沒?”
伊人點點頭。
也好,倒不至于倉促。
劉醫(yī)生又看了伊人一眼,不大忍心的模樣。
這種事,就算干得再多,可也還是狠不下心。
劉醫(yī)生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嘆了口氣,道:“該聯(lián)系就聯(lián)系吧?!?p> 伊人又點點頭。
東西是壽衣紙錢,聯(lián)系的是殯儀館。伊人心里都清楚。
伊人手機響了一聲,是趙媽發(fā)來的消息,說馬上能到。想來是秦朔通知過了。
伊人看了眼床上躺著的趙爸。
也就這樣了。
趙媽到的很快。眼圈泛著紅。倒是沒化妝,伊人覺得這樣也好,趙爸大概也不愿意看見趙媽帶著一臉哭花了的妝的模樣。
趙媽沖秦朔點點頭,又問了伊人幾句趙爸的情況。伊人不是很愿意接話。
秦朔見狀將趙媽帶進了趙爸的病房,悄聲交代了幾句,趙媽又哭了起來。
趙媽倒是沒問伊人怎么樣,伊人也覺得就該是這樣。趙媽叫了趙爸幾聲,趙爸動了動手指,卻還是睜不開眼。
伊人站在門外,看著趙媽說一句,趙爸的手指就動一下,只是說到后來,手指也不動了。房門外的伊人秦朔都注意到,趙媽也留意到,慌亂了起來。伊人搶進去查看,呼吸心跳都在,只是意識沒有了。劉醫(yī)生說,這是好的,他現(xiàn)在很舒服。伊人點點頭。
趙媽坐在床頭,握著趙爸的手,淚水止不住往下掉。伊人坐在墻角的沙發(fā)上,就這么看著兩人。
這樣的結(jié)局,對于趙爸來說,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圓滿。
天氣不算個好天,雨幾乎下了一整個白天,就在天快要完全黑下去的時候,雨停了,趙爸也去了。
看著兩人時,伊人心里閃過無數(shù)個那個時間的場面,每種都讓伊人有種撕心裂肺的感覺,次數(shù)太多以至于當(dāng)趙爸緩緩?fù)鲁鲎詈笠豢跉鈺r,伊人竟沒有反應(yīng)過來。
直到秦朔扶著她站起來到病床前查看,直到劉醫(yī)生胡阿姨拉著她的手說節(jié)哀、直到趙媽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表情,伊人才知道,她的爸爸真的走了。
伊人哭不出來。
伊人隱約覺得趙爸大約還在屋子里的某個地方,仰頭看了看,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緊接著就胃口發(fā)疼泛膩,伊人跌跌撞撞,沒等跑到廁所,就吐了出來。
伊人吐的時候還在想,明明一天都沒吃什么東西的,怎么還能吐出東西來。
但看見混著血水的膽汁伊人才恍惚明白過來,原來吐血是這種感覺。滿嘴的咸酸苦澀。
秦朔跟著到了廁所門口,看見地上的血,幾乎要被嚇?biāo)?,一邊扶著伊人一邊一聲高過一聲地喊劉醫(yī)生。
劉醫(yī)生少見秦朔慌成這樣,也被嚇了一跳,問了幾句,但到底也是見得多了,交代了護士拿藥,便也沒再多說。只是臨走前囑咐秦朔等事情辦完帶伊人到醫(yī)院檢查。
秦朔皺著眉也沒回應(yīng),倒是伊人點了點頭。
伊人吐完,倒覺得心頭舒坦了點兒。坐下緩了會兒,拜托秦朔把準(zhǔn)備好的衣服拿來。
“趁著身子軟,好穿?!币寥诉@么說著。
趙媽仍是哭得很兇,大概是連著前二十年欠趙爸的淚水一道還了。伊人也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等著趙媽哭完。
等著屋子里再一次安靜下來,伊人讓胡阿姨幫忙打了水,自己找了毛巾,給趙爸清理。
腹水已經(jīng)排干凈了,趙爸身上的管子針頭也都給拔了。
除了瘦點兒憔悴點兒,趙爸好像和以前也沒什么不一樣。
伊人腦子里空著,不知道該有什么想法。
倒是覺得,這樣也好。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