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花期短，就開了這么幾天，雨一掃風一吹，沿著路上堆了滿地，粉紅且柔軟，看得學校一眾大小伙子都少女心泛濫。
前幾天冒芽沒冒芽的樹，這兩天也都長齊了，雖然還沒長出盛夏濃密的勢頭，但也快了。
早上九點多，一縷金色的劍把猶豫是陰是晴的陰霾劈開，熱烈烈地砍上對面的教學樓，看得伊人心頭的郁結也散了點兒。
樓對著的湖邊，一到晚上就會有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唱戲，大概是昆曲，咿咿呀呀的，嗓子不是很清亮，但很有感覺。伊人看著那片湖發(fā)呆，原本一片空白的腦里，這會兒卻突兀地冒出了那個唱戲的男孩子。先前還不覺得有什么，這會兒想起那股子柔韌的生機跟活力，真叫人羨慕。
教室還有股子沒散去的涼氣，沁到脖頸發(fā)間。杯子里晾涼的咖啡的香氣，晚上吸足了水卻又被早上的日頭蒸出來的草木香，桃花的清苦跟碧柔的防曬霜的味道，都揉在一塊，灌到肺里，滿滿的都是留戀，那種讓人心口漲酸的不舍，瞬間就把伊人最后一道防線攻破了。伊人趴在桌子上壓著聲音，哭到眼前發(fā)黑。
昨天去醫(yī)院拿趙爸的體檢報告，醫(yī)生坦白是特意把伊人叫來的。
CT出來了，基本可以確定，肺部有不大好的腫瘤，至于類型分期需要手術后送病理才能出準確結果。
最好不要讓患者本人知道，心理負擔太大的話不利于治療……
各種可能性都有，家屬也要抱有樂觀心態(tài)，但有一些準備還是好的。
從昨天聽到消息恍惚到現(xiàn)在，伊人腦子里只有醫(yī)生給的那些治療建議，直到剛才她才意識到，原來她父親已經需要用‘不久于人世’來形容了。
再也沒人能費心費力給她包那種一口一個精致且餡兒足的餃子了，也沒人會再把她過完年返校時的行李里塞滿愛吃的油貨……
伊人懂了那種撕心裂肺的絕望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受，她這會兒都恨不得也跟趙爸一塊兒去了，可是她又不能，她還有秦朔在這頭牽掛著。
伊人想到這兒，心頭一漲，明白了：趙爸估計是早就知道了，不然不會這么早逼著她相親。
伊人心里頭又酸又苦，不等下課鈴響完就拎著包回了家。
伊人推門的時候趙爸正在翹著腳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劇，滿臉專注，這副模樣更是讓伊人氣出了一腦門的火。
趙爸聽見動靜，扭頭就見伊人紅著眼眶繃著嘴角，心里一驚。
這怕是已經知道了。
其實昨天看見老劉發(fā)來的短信，知道體檢報告被伊人領走時，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真是千瞞萬瞞沒想到還有老劉這一道。趙爸默默嘆口氣，反正也瞞不了多久了，知道就知道吧。
只是趙爸還不敢百分之百確定，偷摸瞄了眼伊人的包，不像是能裝進體檢報告的樣子，笑了笑：“喲，今兒怎么想起來回來看我了？你這眼是怎么了？哭了？誰欺負你了？”
伊人將信將疑看了眼趙爸，不像是知道自己的病的樣子，她怕趙爸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病，想了想，隨口扯了個謊：“跟秦老師吵架了?！?p> 沙發(fā)太軟，趙爸扶著膝蓋使了使勁才從沙發(fā)上起來……伊人先前都沒留意過。
趙爸拉開冰箱，嘴里嘟囔：“好好的吵什么呀，人家秦老師忙，你不要不懂事。要是真受委屈了就跟我說，你劉叔叔他們平時都可閑了，找秦老師一起聊個天喝個茶也不是沒時間……”
伊人看了看沙發(fā)，抿了抿嘴，感覺眼眶又蓄起了水，趕忙把目光移到一邊：“換個沙發(fā)吧，這個也都用到頭了。”
趙爸扭過頭把沙發(fā)打量了幾下：“還新著呢，換什么。中午想吃什么？冰箱里還有肉、茄子跟西葫蘆，做個面？”
伊人放好東西，卷了卷袖子洗手：“你歇著吧，我去做。”
趙爸愛吃面食，伊人是米面都行，所以家里做面食做得多，時間長了，伊人做面食也是一絕。
面揉的勻實，切出來的面條寬窄薄厚都合適，煮出來特別勁道。茄子跟肉切成碎丁炒香加水、勾芡做成鹵，味兒足而且顏色鮮亮，芡勾得也好，不會太厚也不會稀湯寡水，根根面條都能裹上味兒。
面多和了一把，伊人搟完面條把剩下的面分出兩個劑子，做了兩張千層餅，剛好留著晚上配湯吃。
趙爸吃飯從來不注意模樣，抱著碗呼嚕呼嚕地喝，也不嚼，咬兩口就直接往下咽，都是早年在隊里養(yǎng)出的壞習慣，伊人天天說，也沒見他改過。年輕那會兒還好，現(xiàn)在年紀大了，胃也受不住了。伊人從茶幾下的小抽屜里摸半板嗎丁啉，端了水遞給趙爸。
趙爸吃完藥，這下舒坦了，靠著沙發(fā)等消食。
伊人收拾碗筷，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最近有啥事沒？”
趙爸瞇了瞇眼，跟伊人摳字眼：“最近？最近沒有?！绷鲎佣奸L好久了，不算最近。
伊人有點兒生氣，看了趙爸一眼：“你這幾天要是不忙就請個假吧，你的體檢報告我看了，醫(yī)生說讓你去醫(yī)院住兩天觀察觀察?！?p> 趙爸抱著啤酒肚，瞇著眼看電視，很是享受：“不去?！?p> “……你得去?！?p> “不去?！?p> 伊人明白了。
“什么時候知道的？”
趙爸神色不變，仍是滿臉的愜意：“早就知道了……我自己我還能不知道么？”
伊人聲音有點兒抖：“知道的時候是什么情況？”
趙爸想了想：“醫(yī)生說了一大堆，我也沒懂?！?p> 伊人嗓子哽成了沙啞：“你為什么不早點兒跟我說啊，早點兒說咱早點兒治啊?！?p> 趙爸轉過頭，半瞇著的眼睜開了，笑了笑：“治的話，也是大把的錢往外撒，還受罪還不一定治得好……再說了，還沒來得及給我姑娘留嫁妝呢，怎么能這么揮霍。”
趙爸沒好意思說，那些化療放療太嚇人了，我硬硬朗朗活了這么久，怎么能那么萎靡頹廢地走？
伊人大滴的眼淚吧嗒吧嗒就落到了碗里。伊人很努力地想收住情緒，可越收眼淚落地越兇。趙爸見伊人這么長時間沒動靜，探了個頭看看，嚇了一跳，趕緊跑過來摟住伊人哄：“好了好了，不哭了。”
伊人又氣又難受，抽抽噎噎：“你得去醫(yī)院！”
趙爸無奈，只能先應下：“行行行，去，明天就去。別哭了?！?p> 伊人一時半會收不住，淌了滿臉的淚：“你不要擔心錢，我上學又不怎么花錢的……我還有獎學金，總會有辦法的！”
伊人也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真要治的話，怎么可能是那點兒獎學金就能解決的?？蛇€能有什么辦法呢……
“還有秦老師，秦老師在聯(lián)系醫(yī)生，他有同學是這方面的專家……”
伊人想了一圈，又忍不住開始哭：“你怎么不早點兒說呢，咱早點兒治啊……”
趙爸真心疼了，嘆了口氣，自個也開始想，也不知道想了點兒什么，笑了一聲：“有那閑錢跑醫(yī)院活受罪，你還不如讓我出去溜達溜達。你們不都說國外好玩兒么？什么普羅旺斯、圣彼得堡、紐約，你帶我去唄，我英語又不行?！?p> 伊人聽見話不樂意了：“先去醫(yī)院??！觀察兩天，先治治試試，有效果咱就積極治療，行不行？”
伊人就沒敢想沒效果會是什么樣。
就怕一想，就會成真了。
晚上秦朔打來電話，伊人趕忙接了。
秦朔趕緊說已經聯(lián)系好了大夫，就看趙爸這邊打算什么時候入院了。
伊人聽見消息，也算是松了口氣。
“你還行么？我在學校幫你請了兩天假，你好好歇歇吧。還得幫你爸收拾收拾去醫(yī)院要用的東西。有什么需要的給我打電話?！?p> 伊人腦子里亂成一團，還沒來得及理清頭緒。滿心的話繞成一團堵在嘴邊，最后出口的也只有謝謝兩字。
秦朔聽見，輕笑了一聲：“謝什么，那不也是我爸？還是說你爸不愿意認我？”
伊人也忍不住跟著展了展眉頭：“認，稀罕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不認？”
“今天好好吃飯了么？”
“吃了，早上吃的面包，中午打鹵面，晚上是千層餅跟酸辣湯?！?p> “喲，你做的？聽得我都餓了……你怎么沒給我做過這些？偏心啊你……”
電話這邊，伊人聽見話，終于露了個笑臉：“下次給你做。”
“行！我可記著了啊，我還要吃點心，你做的。你爸說你做小點心做的好?！?p> 伊人點著頭，然后又想起來電話那邊的人看不見，又趕緊出聲應下。
秦朔嘿嘿一笑：“你剛剛是不是點頭來著？”
伊人一愣：“你怎么知道？”
“聽你半天沒反應，猜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傻啊?！?p> 伊人似嗔似怪罵了一句：“你這人……”
“行了不逗你了，早點兒睡吧，晚上安生點兒，裹好了，夜里涼。明天在醫(yī)院等你”
“好，晚安?！?p> 掛了電話，趙爸這邊已經睡了。伊人過去看了一眼，還是跟以前一樣。
還都是跟以前一樣，這又給了伊人一點兒‘明天早上醒來會發(fā)現(xiàn)其實什么都沒發(fā)生’的錯覺，這么點兒錯覺，又讓伊人生出了那么些許的希望。
明天，應會比今天好點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