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趙伊人的名字就是從這兒來的。
十九年前,她老媽把剛滿一歲的她丟給趙爸,自己一個人遠渡重洋追求事業(yè)去了。趙爸送她媽走的時候正是暮秋,江水蘆葦都應(yīng)景,趙爸就給她改了這么個名字來紀念她媽。
都說三歲之前的孩子沒有記憶,或者說三歲之前的孩子沒有什么連貫的記憶,伊人也確實不大記得她媽到底是個什么樣。
但伊人總是會記得那個熱烈烈的大太陽下,裊裊娜娜從胡同口拐出去的背影。
連回頭都沒有的背影。
別的就再沒有了。
趙爸不容易。
姑娘小,不敢再娶,就怕娶了后媽顧不上姑娘,所以這么多年趙爸是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地把伊人拉扯大。好在伊人也懂事,知道她爸不容易,十八歲那年很爭氣地考上了國內(nèi)有名的A大,金融系。
伊人當(dāng)時還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就在這個學(xué)校里,站在講臺上,絮絮叨叨地跟學(xué)生講解著課本上的東西。
伊人只是覺得,學(xué)校挺好,平臺挺好,以后再找個好工作,有口飯吃就行了。伊人沒什么計劃沒什么想法也沒什么野心,趙爸開心就成,所以考上這樣個學(xué)校爺倆都很如意。
趙爸在刑警大隊上班,兢兢業(yè)業(yè)的老警察,最期望的就是姑娘能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考上這樣的學(xué)校,算是八字走了一撇了。
趙媽如果還在的話,大概不會對這樣的結(jié)果滿意。
趙媽是個有野心、有事業(yè)心的女人,很要強,跟趙爸結(jié)婚之前就讀在國內(nèi)最好的服裝設(shè)計專業(yè),畢業(yè)后找到了個薪水很豐厚的工作,趙爸覺得已經(jīng)夠可以了,但很明顯趙媽不這么認為。
這是伊人在長大后從趙爸嘴里摳出來的字眼了解到的,趙爸很少跟伊人談?wù)撢w媽,伊人年少,未經(jīng)情事,心里只有一點憤恨和怨懟,所以也沒問過趙爸為什么不提趙媽。
伊人今年二十歲,也單身solo了二十年。
伊人這人擱什么事上都慢熱,談戀愛這種事上也是。
二十歲實在不算大,擱多數(shù)人眼里都還是孩子,但只有趙爸不這么想。伊人想著自己還小,所以找對象什么的都不急,但趙爸也不這么想。
這么多年,伊人連個緋聞對象都沒有,老趙頭都快質(zhì)疑伊人的性向了。老趙頭想,哪怕是個蕾絲呢,能找個伴兒就行啊,于是每周一給伊人打電話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坝心芸瓷涎鄣臎]?”
這種事,一兩次還行,聊聊還覺得挺新奇的,但次數(shù)一多,擱誰都煩。
我們伊人還是個好孩子,輕易不跟趙爸嗚嗚喳喳地叫喚,可好好跟趙爸說話趙爸又不聽,想來想去都沒招,伊人只好用各種借口搪塞,什么學(xué)習(xí)啊活動啊考試啊實習(xí)什么的,于是每次聊到這個話題都不了了之。
但伊人忘了,趙老頭是個人脈極其廣社交圈子極其復(fù)雜的人民警察。
大二放寒假,趙老頭開始憋法子。
這個法子趙爸已經(jīng)惦記很久了。
相親。
從臘月初八開始,一套套安排下來,足給伊人安排了七八場。寒假攏共就一個月,伊人相親愣是相了十五天。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趙爸逼相親,伊人也不怵。
打太極拳唄,來回應(yīng)付,來一個就送走一個,反正大學(xué)也沒作業(yè),伊人權(quán)當(dāng)解悶了。
六場相親過后,趙爸看出來姑娘的意圖了,在第七場相親之前,趙爸給伊人下了最后通牒。
“別的你愛怎么著怎么著,反正這個年你一定得給我處一個,活的就行,其他的我都不要求,哪怕你說過完年就分手,也行?!?p> 得嘞。
伊人想。
這還不好說嗎?
于是,年二十七中午,伊人去赴年前的最后一場相親。
伊人在見到相親對象的第0.01秒,伊人就知道,估計有轍。
伊人這次的相親對象不是別人,就是去年教伊人宏觀經(jīng)濟課的一位副教授,名叫秦朔。
秦朔在國內(nèi)是小有名氣的——二十九歲的年紀,雙博士已出站,拿過很多國內(nèi)外的獎項,發(fā)過的論文是伊人都沒敢想的。且據(jù)小道消息,此人有房有車,未娶未嫁。
這些都且不論,就光看顏值,伊人就覺得能跟這人聊聊都多活半個小時。
秦朔這張臉長得好啊,靠著一己之力拉高了整個A大教師圈子的顏值。眉目里帶著股英氣,就是繃著張臉不愛笑,不過靠著不愛笑草起來的高冷人設(shè),不知道坑害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婦兒。
一米八七的身高,不高不低剛剛好,大概是經(jīng)常健身的原因,身條也好,因此只要是他的課就一向座無虛席而且絕對是女生占了大半。
不過說實話,伊人不是很瞧得上他——“這種條件的看看養(yǎng)眼就行了,不能往家?guī)?,不老實愛招事?!?p> 不過眼下這個情況,往家?guī)商鞈?yīng)該也招不來什么事吧,伊人想。
伊人擱門口瞧見秦朔這個相親對象,想了會兒,收拾好情緒邁步就往秦朔那桌走。
“您好?是吳阿姨介紹過來的嗎?”
秦朔從手機里回過神:“誒對,是我,趙伊人,是嗎?”
伊人笑著點了點頭,拉開椅子坐下:“就是我。沒想到相親會碰到您啊。”
秦朔不傻,聽出這里頭的話外音,又加上伊人的年紀,略略一想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是A大的學(xué)生?”
伊人仍是笑,笑得恰到好處溫婉和煦:“我上過您的課,去年宏觀經(jīng)濟?期末考試您還給了93分。”
秦朔點點頭:“啊,成績很好,我很少給人高分的?!弊隼蠋煹亩计珢酆脤W(xué)生,秦朔說著,眼睛都開始放光了,笑道:“那這樣就好辦了,徒兒,幫為師一個忙?!?p> 伊人沒想到秦朔會是這種人設(shè)。
伊人覺得自己臉上的表情被這句徒兒震裂開了一道縫隙。
太尬了。
伊人喝了口水,緩了緩:“您請說?!?p> 秦朔大概也覺出自己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冷,又變成了平常那副不冷不熱的模樣,笑了笑:“是這樣,我這幾年忙工作,也沒空找對象,我想著等手頭的這篇論文結(jié)束了再找也不遲,估計還得半年。但家里人一直催,我就想著你能不能先充當(dāng)我女朋友,等我手頭的研究一結(jié)束,咱倆也立馬結(jié)束,實在不行就跟我回家過個年就行,我聽吳阿姨說你家離得也不遠,來回就一個小時,晚上也不用留宿,挺簡單的,吃個飯就行。”秦朔抿了口水,“事后有重謝,別的我不敢保證,但只要你選我的課,績點你說多少是多少?!?p> 伊人沒忍住笑,點了點頭。
不謀而合,剛好。
秦朔見伊人點頭,咧嘴一笑,叫來服務(wù)員點單。
飯間伊人還是留意了一下的,畢竟眼前這人是學(xué)校的紅人,伊人就算是出于八卦的心思也多留意了留意,比如這人有什么習(xí)慣愛吃什么,有沒有什么比較幻滅的毛病。
然而并沒有。
而且伊人很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人身上有種自來熟的氣質(zhì),謙和有禮的那種,讓慢熱屬性的伊人著實覺得很舒服。
這確實是伊人沒想到的。
就跟個大哥哥一樣,伊人這么想。
吃完了飯。伊人看著時間還早,沖秦朔招呼:“您要是有事就先走吧,我還得再等會兒?!?p> 秦朔有點意外,問:“是還有什么事么?”
伊人搖搖頭:“不是,時間太短,任務(wù)不達標(biāo)?!鳖D了頓:“是我爸。時間太短回去還得挨審,問做了什么聊了什么吃了什么,這種。應(yīng)付起來很累的。”
秦朔倒是有點沒想到,詫異了半秒,又笑了,點點頭,沒多問:“那我留下來陪你吧,反正下午也沒什么事,可以再聊聊?!?p> 再聊聊,伊人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聊。
伊人慢熱,是那種剛碰見會面熱心冷的慢熱。就是剛見面的人,聊幾句還好,伊人能跟任何人打得火熱,但話一多,時間一長,話題一深入伊人就不行了。
況且都說三年一個代溝,這都差了仨了,能聊點兒什么?
而且秦朔身上自帶了一種班主任氣質(zhì),讓伊人不是很想開口。
伊人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跟這種年齡、階層的人聊點什么合適,只能問道:“老師平常都忙點什么?”
秦朔也想了想,撿著自己覺得這么大點兒的孩子會喜歡聽的說:“就,寫論文,開會,還得給你們講課,在外面的公司也有掛職,滿天飛來飛去。你們怎么說,空中超人?哈哈。”
伊人心想,倒是長了個空中超人的模樣。
“老師好辛苦啊?!?p> 秦朔倒愿意跟伊人聊:“不用叫老師,就叫秦朔吧,喊不慣叫個哥也行。你一叫老師我就總想考你?!鼻厮纷约赫f完也笑了,“你大二了吧,學(xué)業(yè)還跟得上么?”
伊人被秦朔嚇得一驚,心說宏觀的東西我都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嘴上應(yīng)付道:“還行,都不難,多出點兒精力就行了
秦朔抿了口茶水點點頭:“趁著現(xiàn)在趕緊學(xué)習(xí),閑著也是閑著,不學(xué)習(xí)干嘛?”
話題開始往伊人覺得有點尷尬的地方發(fā)展了,伊人點點頭:“老師說的是?!?p> 秦朔也知道這樣的話題不適合在相親見面會上聊,只好解釋道:“倒是很少跟你們這么大的聊天了,也不知道你們平時都聊點兒什么?!?p> 伊人一愣,想法被秦朔察覺出來,有點不好意思了:“也沒什么,亂七八糟地胡侃吹牛唄,也沒什么私生活也沒工作,聊得話題也沒什么深度。”
秦朔點點頭:“大家上學(xué)都這樣。”說完秦朔忽然想起來,“我還沒你的聯(lián)系方式呢,留一個吧”
伊人忙掏出手機互加了微信。
伊人順手翻了下朋友圈,全是學(xué)術(shù)新聞,罕有的幾張照片也是老大爺風(fēng)格的風(fēng)景照,連個自拍都沒有。
伊人抿了抿嘴,老大爺。
秦朔也順手翻了翻伊人的朋友圈,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小笑話、養(yǎng)生的、辟謠的、八卦的……
秦朔也提了提嘴角,小屁孩兒。
小屁孩兒嘲笑老大爺,老大爺鄙視小屁孩兒。
其實這樣也挺和睦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