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通牽馬進府，秦府沒有養(yǎng)馬，以往都是雇的，只能拴在庫房那邊的樹樁，他語氣寥落：“老爺辭官了，琮爺?shù)鼓芴焯爝^來，萬幸鐘爺也跟著上進了，咱們老家也在金陵，等閑是回不去了……”
古人講究落葉歸根，若是秦業(yè)有一天老死，棺材是要運回南邊故土的。不過，秦鐘在北邊考試，秦業(yè)不會輕易還鄉(xiāng)，原因很簡單：國家考試，按錄取比例從高到低分為南卷、北卷、中卷，秦鐘回南邊考，還不被江南才子給秒殺了？
說句不公平的話，南方錄取不了的考生，指不定也能秒殺北方上榜的考生，此乃地域性教育差距、文化氛圍所致。而秦鐘此番上榜，根本原因是秦鐘被賈琮影響、互相砥礪：有時候，一個好朋友，能改變?nèi)说囊簧?p> 賈琮胡扯幾句，去正廳拜見秦老師，甫一進門，便見秦業(yè)靠在軟榻，秦鐘、秦可卿左右有說有笑，看見他來，秦可卿不說話了，也不看他。賈琮作揖，坐下，“老師辭官了？”
“你不要引咎自責(zé)，不論別人彈不彈劾，我都年事已高，心力不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秦業(yè)從榻上抬頭，輕飄飄地幾句帶過。
賈琮心道：“身在名利場，你不爭，沒法自保并且上位，秦老師到底怕惹事一些，古往今來的權(quán)臣，誰沒有幾件骯臟齷齪、卑鄙無恥的事情……”
“出差勘察一遭，為師更覺著力有不怠……咳咳……今歲身子骨也不大利索，實在受不了繁忙的公務(wù)了。如此也好，你與鐘兒互相砥礪，我也再無遺憾，只是……”秦業(yè)咳嗽了一陣，賈琮起身拉上榻下被子，捧湯藥過來喂，秦業(yè)看看秦可卿，秦可卿微微搖頭，默默從側(cè)道退下了。
“今兒老師不必講時文了，離府試尚有一月多呢，學(xué)生省得，官場暗藏危機，老師明哲保身，急流勇退，將來不是還有我們嘛。”賈琮笑道，又說：“學(xué)生在民間聽到過一個故事：一天，兩位民夫做活，一個樹底下乘涼，一個辛勤勞作。勞作的那位抱怨：你怎么不做活？乘涼的道：你如此艱辛為了什么？勞作者答：為了有一天，能在樹下乘涼，喝喝茶、下下棋。乘涼者道：你看你看，你說的，其實我已經(jīng)做到了……”
“哈哈哈！說得好！明朝大才子楊升庵也說：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鐘兒，你還要學(xué)學(xué)你師弟：有時，一個人孜孜以求的東西，其實就在旁邊，只是你不加注意，失去了，才覺得寶貴?！鼻貥I(yè)大樂。
秦鐘也樂：“這個故事有趣，兒子和子禮也親眼見過一個笑話：那日我們?nèi)ス贪惨患颐駪?，抬了倭瓜（南瓜）上來，婆婆媳婦嗑瓜子，婆婆叫孫子也來嗑，媳婦把倭瓜煮熟了，那孫子抬出去啃，婆婆拄拐杖出來看，她眼花：誰說我孫子不會嗑瓜子？這瓜子皮都躺了一地……”
“哈哈哈……”
……
耳房香閨，寶珠問秦可卿：“小姐到底愿不愿意？你開個口，咱們?nèi)フf！”
“我去說，琮爺也有九歲了，明年十歲，再過幾年十幾，咱們花一樣的小姐，都要變成黃花了！”瑞珠道。
“別去，哎呀，古來成親，哪有女方急不可耐的？況且，師弟小我這許多，你們就是打死我，我也開不了口……”秦可卿跺腳：“你們再胡鬧，我可要打發(fā)了。”
“那你倒是想個法子，琮爺也想個法子，小姐知書達理，就寫一句不著邊的話，別人不懂，琮爺肯定懂。這樣一來，也沒啥口舌是非……”瑞珠道。
秦可卿俏臉一紅，美眸轉(zhuǎn)了轉(zhuǎn)：“小蹄子，我就堵堵你們的嘴，權(quán)且當(dāng)個游戲：我給師弟一道八股題目，有沒有緣分，他在不在意，就看這道題了……”
瑞珠寶珠大喜，取來筆墨紙硯，秦可卿卷起手袖，略一沉思，就在竹紙上寫下十個字：
怎當(dāng)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
【注釋：古代的第三人稱，無論男女，都是“他”，沒有“她”字?！?p> ……
“是師姐給我的題目？”賈琮站在門口。
“嗯?！比鹬榇叩溃骸澳憧齑蜷_看看呀，做不出來，我就不理你了?！?p> “我看什么題目能難得倒我?！辟Z琮便打開：怎當(dāng)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
賈琮雖然沒經(jīng)歷過情場，但是情商可不低。
這句話，出自《西廂記》，代指崔鶯鶯。結(jié)合劇情來分析，賈琮要是還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他就是榆木腦袋了。
王實甫《西廂記》和《紅樓夢》一樣，分為多個版本，又叫《會真記》，市面上流行的有金圣嘆批本，《西廂記》、《金瓶梅》是《紅樓夢》的老祖宗，賈琮自然看過的，也包括湯顯祖的《牡丹亭》。
“喔……秦師姐真是才思敏捷，瑞珠姐姐，我會回去好好下筆，破題、承題，一字不漏?！辟Z琮如小雞啄米般點頭。
瑞珠笑了笑，待他走了，方才進去回稟情況，寶珠跟著取笑，秦可卿倒沒大羞，嘆道：“我不想活了，這回丟臉丟大了……”
“他高興著呢?！比鹬椴粯芬獾溃骸靶〗慵捱^一回又怎樣？容貌、品性，哪兒差了？叫他挑出來我看看！”
秦可卿沒好氣兒：“這不是難為他嗎？你說有好幾樁過不去，你們不知，師弟在西府也煩心呢，只是他從不訴苦?！?p> 寶珠道：“小姐已經(jīng)為他說話了，兩情相悅不就好了。瑞珠姐姐也說了，琮爺自個兒承認(rèn)：破題、承題，一字不漏。這說明什么？說明他有萬無一失的方法?！?p> 秦可卿索性不理她們，自個兒穿針引線，看著薰籠的煙霧出神：“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
兩個人小聲議論，孫福一本正經(jīng)：“你瞧，琮爺趕路都在想八股文，破題、承題，一字不漏，這份勁兒，無人能比。”
“嗯?！饼場它c點頭，摸摸下巴，腹誹道：“俺瞧著，琮爺怎么好像在思春呢？也是，書中自有顏如玉啊……”
賈琮不信沒有辦法！
中國人，無論古人今人，有一個地方冠絕全世界：沒有辦法，也要想辦法。沒有路，也要走一條路出來。
“秦老師說過，當(dāng)今皇上很尊敬皇后……翰林……刑法……奏折……皇后，前提是我要能進翰林……”賈琮豁然開朗，又想：“就是要等……”
秦師姐得等他，他也得等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那一天。
“羅秀才是不能等了，他必死無疑！”賈琮惡狠狠地想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明朝萬歷以后，世間再無張居正！那我賈琮，就來做那個張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