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上個滑頭的縣官，一行人終于過上了腐敗的封建官僚生活，說腐敗是難聽點，得，說成潛規(guī)則吧，李知縣還派了一個吏房書辦來打理，秦業(yè)不喜鋪張浪費，將就下榻。秦鐘像頭嗜睡的小豬，次日凌晨還睡著，瑞珠、寶珠分到好房間，也比較喜悅，賈琮、秦可卿起居有規(guī)律，沒自鳴鐘，也有生物鐘喚醒，這對師姐弟又男裝出行，領(lǐng)略固安的民風民俗。
且說那吏房書辦汪大成，本想陪伴秦郎中到縣衙共商河道治理的，秦業(yè)嚴詞拒絕，汪大成便偷懶，不想回縣衙辦公，是以成了賈琮、秦可卿的本地導游。李知縣此舉是否多此一舉？非也，這是知縣大人的辦公性格：誰也不得罪，不留隱患，滑頭，雖說秦業(yè)七老八十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七八十歲還升官的也有。
漫步城東市集，得了小費打賞，汪大成這個導游愈發(fā)盡心盡力，宛平城、固安城都比不上京師的西城大，他們走著走著，便步入柳翠坊，坊間的陳敬夫柴門前，小道圍滿過往的市民，里三層外三層，指指點點。
秦可卿步履優(yōu)雅，原想踮起腳尖，又想不合自家規(guī)矩，便問：“坊間發(fā)生了什么事？這么多人圍觀?！?p> “不算事，兩位公子，是一個婦人殉節(jié)了。”因他倆皆穿同款袍服、皆面白如玉，汪大成自以為他們是師兄弟了，不是眼瞎，秦可卿的胸束起來，又是天足，精心打扮男裝，不看喉結(jié)，這時代是不好分辨的，說句夸張的，富家子弟就有領(lǐng)男寵招搖過市的，秦可卿這裝扮就有點像人家的男寵……汪大成似乎認為殉節(jié)正常不過：“陳敬夫是個寡婦，從未改嫁，堅守婦道三年了，今年殉節(jié)而死，固安父老自是要稱贊的……”
秦可卿感到憤怒！為什么？女人守節(jié)就守節(jié)，犯得著殉節(jié)嗎？她見識比尋常女子高，沒那種殉道者的覺悟，壓下怒火，仍是柔和道：“為何……三年前不殉節(jié)，反而是今年？”
作為縣衙吏房辦公的狡猾角色，記載本縣官吏的升遷任免，汪大成察覺到了她的怒氣，細看之下，汪大成終于斷定了她是女扮男裝，沒準是秦郎中的女兒……他換了小心的口氣：“秦公子，賈公子，是這么回事，陳敬夫的相公，原本是位秀才，體弱多病，考中不久便一命嗚呼……”
“也是可憐人?！鼻乜汕鋰@道。
“呃……”這還叫可憐？不愧是京城來的啊，更可憐的你沒見過，汪大成如小雞啄米般點頭：“是啊，是啊，很可憐……嗯，那個，陳敬夫娘家是經(jīng)商的，販鹽，在本縣也是有名的富戶，陳家就是看準了功名才出嫁……”
“后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陳家一位管家奴才，狀告主家虐待、苛刻，本來沒事，因為……寫狀紙的人是幽燕第一狀，順天府五州十九縣，都要給個面子，本縣也不例外……陳家無人撐腰，管家奴才打贏了官司，一查，陳家還犯了別的事，告一次，打點縣衙一次，一次又一次，這就傾家蕩產(chǎn)了……”
官場太極拳！“拖”字訣！這一手，可以把人玩得傾家蕩產(chǎn)！
這在固安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汪大成能說：“那陳敬夫，或許受了娘家刺激……或許是別的也說不定，橫豎我不是斷案的，個中緣由不甚清楚……”
他不是不清楚，之所以諱莫如深，是站在縣衙立場，不能說出去，賈琮、秦可卿對視一眼，以兩人之精明，一想就通透：又是羅國奇，必然是羅國奇覬覦陳敬夫而不得，使用了合法又合理的手段害人。
實際上就是這樣，羅國奇本想更進一步，寫文宣揚陳敬夫的不潔、不守婦道、守寡期間與人有染，只是他想不到，陳敬夫來得干脆，直接上吊自殺了……或許在她看來，與其那樣，不如這樣，死了還能落個好名聲……
市民們在交口稱贊：“陳家小娘子真是剛烈不屈！聽說縣太爺上表請立貞節(jié)牌坊。”
“這事兒定能批下來的，有了貞節(jié)牌坊，咱們固安也風光一回了。”
在封建社會，貞節(jié)牌坊是很風光的，從前有一位婦人要殉節(jié)，全村敲鑼打鼓、風風光光、熱熱鬧鬧地看那女人去死，沒人會可憐她，只會為她高興，比喜事婚事都熱鬧，整個地方都要出名一把：這是代表他們地方風氣好、知禮守禮。
秦可卿看得心里憋氣，一言不發(fā)，冷冷地往回走，瞧著汪大成、孫福、龍鏊落后了，賈琮小聲安慰：“師姐，不要動怒，傷了自身不好，我答應(yīng)你，羅國奇逍遙不了幾天。”
“師弟……”秦可卿眸光柔柔地射過來，怔忡著說不出話，打從有記憶開始，她沒吃過什么苦、遭過什么罪，在寧國府原本也很好，上下得心，后來有了致命威脅，卻只有師弟這么一個人為她東奔西走。前幾天的慌亂還沒消化呢……她嗔道：“你不要把自個兒陷進去?！?p> 不久，東城門又熱鬧起來，比陳敬夫殉節(jié)還熱鬧，衙役開道，旗子、轎子，總督大人和巡按大人的儀仗過來了，他們只好隨著行人一起讓道。
……
固安縣衙花廳，吏部侍郎兼直隸總督于成龍居中、京畿道巡按御史劉東升右下首陪坐、工部營繕司郎中秦業(yè)左下首陪坐、固安知縣李鳳翔只能蹲在最后面了。
官腔打了一通，劉東升字正腔圓：“督憲，下官提議修建減水壩和遙堤，寧可少些，但要好些。此案由賈琮實地勘察提出，此子可謂治河干才。”
秦業(yè)附和：“下官附議?！?p> 于成龍也是國字臉，看不出喜怒哀樂，唯有一身二品錦雞補服甚是威嚴，否決道：“方案本督瞧過，秦郎中、劉御史、李知縣，治河時日漫長，我朝國庫虧空，修不起。除了這兩條，還有河兵制、離任責任制都不行，本督也派人實地看過了，其他可行。爾等不必再說，明日本督會親臨河道，秦郎中，把那賈子禮也帶過來瞧一瞧，本督要好生看看?！?p> 秦業(yè)、劉東升無可奈何，兩句話：政見不合，外加政府窮。
李知縣唯唯諾諾，說話的份兒都沒有，唯有執(zhí)行命令，安排好兩尊活佛，羅國奇在書房請見，好笑道：“朝廷批示下來了？陳敬夫真要立牌坊？縣尊，她可是與褚校尉上過床，雖然知道的寥寥無幾……”
“快馬加鞭，一天送到，禮法大事，朝廷一概通過的，這也是本縣教化好的體現(xiàn)……那事兒褚校尉自己敢說？誰都不說，黑就是白，白就是黑，當了表子，還要立牌坊，從古至今，多少人不是這樣？”李知縣郁郁寡歡地啃雞腿：“本官命苦啊，忙上忙下，一句話插不進去，你也別想撈了，撈夠了就未雨綢繆，來了兩尊活佛啊……”
羅國奇嗤之以鼻，不屑一笑。
他的倚仗，就是吏部考功司郎中羅敏，他的族兄。
吏部作為六部之首，分為文選司、考功司、驗封司、稽勛司，其中文選司、考功司非常吃香、非常強大。
東林黨創(chuàng)始人顧憲成，免職之前，就在考功司、文選司混過，然后他以布衣之身，操控朝政，內(nèi)閣首輔在他眼里是木偶、嬰兒，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毫無疑問：顧憲成依靠這兩個清吏司，籠絡(luò)了不少官員，最后東林黨趙南星、鄒元標等人成功上位，滅掉三黨，玩死你沒商量。
說起顧憲成，他有一對非常出名的對聯(lián)：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
所以文選司、考功司很牛，很強大。
同樣是郎中，同樣是正廳級干部，吏部考功司和工部營繕司，完全不是一個檔次，差了十萬八千里。
這是羅國奇有恃無恐、地方官趨之若鶩的根本原因。
雖然說他也探清賈琮是公府之后，但他的目的不是玩死賈琮，而是通過吏部考功司郎中羅敏，讓賈琮不能中縣試、秦業(yè)罷官，自己再乘虛而入、抱得美人歸而已。政治斗爭分為好多種，有私人恩怨、見解不合、黨派、公憤等等，一般情況都是留有余地的，不會一來就整死你。
羅國奇扇一扇湘妃竹扇，溫聲細語道：“縣尊，明兒我也跟去瞧瞧，看看他賈子禮的法子，是大放異彩，還是貽笑大方！”
……
賈琮倒不憤怒，他大可以像曹孟德丟下一句“庶子不足與謀”而一走了之，說穿了，他一個獻策的，高官采用是給他面子，不采用，他又有什么損失？他不過想做點事情而已，然這一回親身體會，更讓他迫切地想得到權(quán)力：唯有政權(quán)，才是硬道理。
大院子書房，秦可卿卻為他欣慰：“人家總督大人想見你，便是師弟的福氣了，你還勸我不要動氣呢，你風光出頭，師姐與有榮焉?！?p> “我哪有動氣，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辟Z琮平靜道：“我會盡力，盡力不讓你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