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夫子有三大愛好：抽煙、喝酒、曬太陽。他經(jīng)常對大梅說，煙抽夠了才有精神，酒喝足了才有力氣。他沒事干的時候——他大部分時間都沒事干，拿個小板凳，坐在墻旮旯，香煙一支接著一支，吞云吐霧，直到喉嚨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也不會滿足。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的喉嚨像個破風(fēng)箱，每次大梅都聽得提心吊膽，她總擔(dān)心父親一口氣上不來了。好在她的擔(dān)心還從未發(fā)生。第二天一早，父親照樣起來的不早不晚，照樣拿起他的酒瓶“咕咚咕咚”灌兩口，照樣拿起掃把將屋前屋后掃個遍。父親雖然沾滿煙酒味，卻特別愛干凈，他的眼睛里容不得家里面有半點灰塵，。
陳老夫子雖然在外面悶聲不響，他也有他的原則。這男人的尊嚴(yán)和威風(fēng)總是與生俱來的，既然有了，總得抖一抖。在外面忍氣吞聲，充傻裝楞，贏得了一副好名聲；到了家里，難免有另外一付嘴臉。在外面見多了負(fù)能量，到了家里，他心里已負(fù)荷得滿滿的，他決不允許有一點不滿，決不允許有一點不敬，決不允許有一絲反抗，決不允許有一絲不服，甚至一聲嘆息也不行。尤其是女人家和小孩子。古人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他要讓她們別那么“難養(yǎng)”。
自從大梅的母親一過門，他就開始調(diào)教她。不過一年，原來那個青春、活潑、健朗的人兒，丟掉了對生活、對婚姻的一切幻想。既然生不逢時，又無必死的勇氣，只能向現(xiàn)實低頭。
一年哪，有多少漫漫長夜，淚濕衣襟，偏那青春的本能一次又一次將沉到井底的心撈了上來。就在母親無以為靠之時，大梅來到了她的身邊。這人活著有了盼頭，肉體的和精神的創(chuàng)傷總不能將她擊垮。只是陳老夫子的冤家從此又多了一個。
有了小孩，家庭教育提上了日程?！肮靼舫鲂⒆印保惱戏蜃拥慕逃砟钜源藶楦?，大梅對生活的記憶是從父親的拳頭開始的。有一次，父親從外面回來，只和母親理論了兩句話，就對她拳腳相向，并一把扯住了她的頭發(fā)，將她的頭拼命往后掰，母親痛得嗚嗚地哭，又不敢大聲。大梅嚇得一動不動，她感覺到母親支持不住了，她本能地喊了一聲：“爹”，這一喊，救了母親?？墒歉赣H卻盯上她了。他用最惡毒的話罵她，并用拳頭使勁地敲她的腦袋，等到母親爬到她的身邊時，她已經(jīng)被鏟到了地上。
母親抱著她淚如雨下，可這一切只會增加父親的厭惡。那時大梅還不到五歲。這對她來說只是父親的牛刀小試，其實，那時候的小孩子，大梅的同齡人，都會受到大人的體罰，跪搓衣板、面壁、揪耳朵之類的懲罰，實在是家常便飯。然而對于這些，大梅遭受的倒是不多，因為，對于這種有點文縐縐的方式，大梅的父親嗤之以鼻。父親生氣了，大都會尋棍子和扁擔(dān)，這兩家伙既趁手又稱心。打人，不就為圖個痛快。
大梅的內(nèi)心非?？鄲灒⌒〉男撵`裝滿了憂郁和恐懼，母親本來可以是她的保護(hù)傘，可有時母親連她自己也保護(hù)不了，如何又顧得了她。況且母親近來精神恍惚，耳朵經(jīng)常聽不清楚。她不愿也不能對母親訴說。她咬著小嘴唇，將心事全部關(guān)在肚子里，她知道，母親太難了。才不到五歲的小孩子，對于父親強(qiáng)加給自己的不幸無可奈何，她并沒有長吁短嘆。她想用自己的堅強(qiáng)給母親以力量?？蓤詮?qiáng)對于父親來說就是反抗，
父親每次喝醉了酒，床上地上一片狼籍，母親什么話也不說，像個小丫鬟似的，輕手輕腳地收拾，還要給父親擦臉、漱口、脫鞋，房子里彌漫著令人作嘔的酒氣味。大梅想不明白，一個人為何要如此糟蹋自己，還要作賤別人。她看著母親忙進(jìn)忙出，心里替母親感到難過。她的父親躺在床上，睡得跟死豬一樣，她又覺得有點慶幸，因為她親眼見過張二狗家的小崽子被他爛醉如泥的老子拿著刀追著要砍。大梅的父親喝醉了只是出出洋相，并不會施暴。從父親醉酒一直到醒來的時間，她的心里倒多了一些坦然。
到了農(nóng)忙時節(jié)，父親更是要醉酒的?；蛟S他也知道，一個男人，一個自詡為一家之主的大男人，在家家戶戶忙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抽煙乘涼是說不過去的——他便抱著一個酒瓶，腋下夾著一卷破竹席，把自己放倒在后門外的老槐樹下，偷些清涼。
太陽光被大大的樹冠擋在了空中，它們只好爬到正在田間地頭勞作的母親身上。一大片青黃相間的水田，母親成了中間的一個小點。她穿著發(fā)黃的汗衫，褲子卷到了膝蓋上面，汗水濕透了衣服的每個角落，頭發(fā)粘在她的腦門上，她佝僂著身子，從一塊田的這頭一直退到另一頭，卻看不到腳印，只是渾濁的水田變成了綠色，青青的秧苗藏起了她的足跡。當(dāng)她終于從那兩畝地中爬到了岸邊，秧苗對她彎起了腰，微風(fēng)拂著她的濕發(fā)，親吻著她的面頰和脖頸。她看向遠(yuǎn)處，一個小人兒。在火辣的日頭下，一只手拎著個紅色的熱水瓶，另一只手拿了個搪瓷杯子，一搖一晃向她挪過來。那是她的大梅。母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