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孤竹都是傍晚就能到家,于是便早早地站在門口等他,可是一直等到天色轉黑的時候都不見他到家。
我進屋點了燈放到窗臺邊,若他回來遠遠看到窗里的燈火,便會知道我在等他吧。然后我回去坐在門檻上,身體靠著門框,繼續(xù)看著那無邊的黑夜。
五月的夜晚依舊寒冷侵骨,手腳冰冷失去知覺,可我還是不愿意回到空無一人的屋子里。
就在我靠著門框幾乎要睡著的時候,突然聽見馬蹄聲,強打精神向門外看去,就看到孤竹正騎馬奔來。
他翻身下馬,幾步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將我抱在懷里:“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有一點事情耽擱了。你怎么這么傻,這么冷的天一個人坐在這里等。”
“你從來都沒有晚過,我有點害怕……孤竹,我害怕……”我想抱住他,卻發(fā)現(xiàn)身體已經凍僵了。
他一把抱起我將我放到炕上,給我脫了外衣裹好被子,又忙將炕燒燃,這才坐到床邊來。他握住我的指尖,低聲道:“沒事了,我回來了。你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怎么學不會照顧自己呢?”
我問道:“今天不順利?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摸了摸炕的溫度,然后將我的手放回被子里,溫言道:“你先好好休息,我明日告訴你?!?p> 說罷,他就要站起身來,我卻抓住了他的手。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聲道:“逃來的那個女人死了,村里人將她埋在了村西,我也過去了,聽那個男人說了一些消息?!?p> 燈火的畢剝聲在室內響起,片刻之后他才道:“什么消息?”他問得很輕,嗓音有些沙啞。
我艱難地說:“云城那邊的消息?!?p> “我今天也聽說了這件事,本來還想著要怎么和你說,沒想到你已經知道了。”他的聲音緩而輕,虛弱無力像一蓬絮球,被風輕輕一蕩就飄散了。
我本以為,只是命運的巧合讓我知道了這個消息。但這一刻我突然明白,這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巧合,有的只是必然。命運的必然逼著我,讓我必須回去。
我松開他的手:“孤竹,對不起?!?p> 他轉過身去背對著我,過了片刻這才道:“你先睡吧,我去給你煮點姜茶?!?p> 我側身向里面躺著,過不多時就聽見孤竹回來的聲音,又聽他將東西放在了桌上,想必是他為我煮的姜茶。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很快將枕頭打濕,我就那樣面對著墻壁躺著,假裝自己已經睡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坐在床沿上,幫我掖好肩膀處的被子,然后我聽到他吹滅了油燈,脫了外衣躺在了床上。
命運里的抉擇,總是如此煎熬人心。
我多想就這樣和孤竹一起,遠離那些紛紛擾擾,平靜地度過我所剩不多的日子,他為我付出了那么多,他等了我那么多年,這是我唯一能給予他的東西,盡管如此貧乏而蒼白。
可是,孟珂他是我年少的摯友,他是我的親哥哥,他也曾一次次救我于危難,在他性命攸關之時,我若不回去救他,此生將永遠都不得安寧。
那一夜我始終無法入眠,腦中翻來覆去都是最后孤竹轉過身去的那個背影,那樣悲傷,那樣寂寥。我知道他就躺在我的身邊,我知道他也沒有睡著,可是我卻不敢轉過身去,我害怕自己說出的那句“對不起”,只會讓一切顯得愈加悲哀,只會讓他的悲傷愈加無望。
天亮之前我終于稍微睡著了一會兒,醒來時就看到孤竹已經整理了很多行李放在桌上。見我坐起身來,他像往常一樣停下手中的事情,微笑著走過來問道:“好點了嗎?”
我看著那些行李,就知道他已經替我做了決定,這讓我愈加愧疚起來,低下頭道:“孤竹,我……”
他走過來坐在床邊,輕輕地抱住了我:“你什么都不用說,我都明白。其實,在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我是不想告訴你的,因為一旦你知道了,就肯定會不顧一切地回去。你好不容易才下定了決心,好不容易才逃離那個地方,我怎么忍心讓你回去。我甚至想,我能不能不告訴你,只要你一直待在這里,我就可以瞞你一輩子??晌疫€是說服不了我自己,他是你的親哥哥,你還沒來得及與他相認,我怎么能夠瞞著你?!?p> 我靠在他的肩頭,眼淚順著臉頰流進嘴里,又咸又澀。他總是這樣懂我,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會做什么樣的選擇,所以總是順著我,由著我,寧可自己傷心,也舍不得責備我。
—**—***—**—
離開姜國阜都不過短短一年,我們終于又不得不回去。
這些年,我不斷地離開阜都,然后再一次又一次地回去,回去面對新一輪的地覆天翻,也不知這一次又會有什么在等著我呢。
當初我們北上時,一路上甚是荒涼,如今南下走的還是東面沿海的道路,卻一直不斷遇到一隊隊逃難者,有往北的,有往南的,有往東的,大都拖家?guī)Э?,神色愁苦,低垂著頭漠然地往前走著。
一日我們因為趕路錯過了宿頭,只能歇在一處廢宅中。我們進去收拾出一塊地方,孤竹小心從角落里抱來稻草鋪上,然后鋪好席子褥子,這才扶我坐下。
我們歇了片刻,正生了火堆打算先吃點東西,突然聽到門口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很快便有一群難民走了進來,大約十二三個人,男女老幼皆是一臉喜悅,一個孩子高興地歡呼道:“今天終于不用怕下雨啦?!?p> 領頭的男人進來,和我們點頭示意算是打過招呼,然后到另一邊的地上坐了下來,其他人也就跟著坐到了一起。他們拿出一些餅,卻只是每人掰下小小的一塊,剩下的仍舊包好放回去,然后一邊慢慢吃一邊小聲說著話。
有一對母女,似乎和其他人并不是一家,只是獨自坐在角落里啃著餅,并不參與他們的交談。雖然是夏天,那婦人依舊用黑色的絲巾裹住臉,只露出右邊的眼睛,我便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