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百藥齋大門,鼻尖不由傳來一陣陣淡淡的草藥香味。抬眼看去這百藥齋大門簡樸,可繞過藥王像,過了后門,里面別有洞天,好大的一個院子。里面種著兩顆兩人環(huán)抱粗細的銀杏,約莫十數(shù)丈高。院子東西兩個偏房,正南面有個飛檐灰瓦的大屋,一個正廳,兩間側廳。院子里人來人往,有外地來的郎中,有來舒州交易藥材的藥商。好像還有很多各大醫(yī)堂來考查的年輕后生。
豐塵嘆道:“原來這百藥齋這么大啊?!?p> 千方長老對豐塵剛才的回答頗為滿意,笑道:“舒州藥會可不一般啊,甚至可以說比我們大周朝年代都長遠。人有生老病死,即便是天家也改變不了啊,每年朝廷來搜集天下名貴藥材,我們舒州藥會可是在周邊幾州都是舉足輕重哦。今天正是半年一次的考查,你們看周邊郡縣都來考查了。過了我們的考查,那就是可以坐堂問診了?!?p> 豐塵這才意識到,這藥會的力量原來這么大。難怪這幾州的藥會推舉會長,會驚動到趙羯的人來,也難怪趙寒非要把藥會的會長拿下。
百藥齋內(nèi)各人皆有安排,有研粉、有制蠟、有稱量。丸、散、膏、丹、酒、露、膠、錠各類制藥都能看到并無避諱,端的是精彩紛呈。豐塵看的也是眼花繚亂,只是覺得義父當年留給他的醫(yī)書中都有記載。只是自己僅僅是知而未行,今天才見到這般場面,果然是大開眼界。
豐塵剛欲去問二位長老如何考查,可是百藥千方二人已經(jīng)走進大廳。就聽得耳邊一陣軟語輕聲“這位。。嗯,這位伙。。小哥,你是來參加舒州藥會考查的?還是有其他事情?”一位身著淡綠色長裙的女子來到豐塵面前,美眸上下打量了一下豐塵,微笑問道。
“嗯。”豐塵略施一禮,目光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綠裙女子,皓齒明眸倒也頗有氣質(zhì),豐塵回道:“是的,就是不知去哪里,還請指教。”
“哦!你也要考查的啊!”聞言,那女子怔了怔,美眸又在豐塵身上掃了掃,看豐塵最多也就十五六歲的年齡,還是一身伙計裝扮,愕然的道。
“還煩請告訴我需要怎么做?”豐塵看到那女子眼中的一絲疑問,并未在意。
“好吧,那你跟著我來?!钡弥S塵也是來接受考查,這女子還是略有心驚,這么小的歲數(shù),當真不易。進了大廳,從一張不知用了多久,已經(jīng)磨的油亮的桌子下拿出一本名冊。名冊上寫了幾十位人名,那筆跡清秀平和顯然出自這女子之手。沖著豐塵微微笑道:“這位小哥,你的名字,年齡。”
“我姓豐單名一個塵字,年齡十五。”豐塵道。
“束發(fā)之年就能來藥會考查,小哥可真是年少有為?!?p> 女子見豐塵小小年紀就來考查,心道定是哪家大藥堂的,故而小小的拍了一下馬屁。然后又問道:“敢問小哥是哪家藥堂,師承哪位先生???”
豐塵心中一動,道:“我隨義父學習醫(yī)理,并不在哪家藥堂,師承也是談不上?!必S塵記得歐陽德之前說不跟著他來考查,干脆連師承這些都不說也罷,看看自己到底會不會通過舒州藥會的考查。
那女子沉吟了一下,道:“那這個可要比別人多個環(huán)節(jié)了。只要通過考核,才能參與考查啊。我們這也是為了區(qū)別一下,以防其他州郡的藥堂來舒州開設分號啊。”
那女子邊走邊說道:“那你請跟我來吧。我們舒州藥會考核和官家一體,分為六類,分別是辨材、墨義、脈義、大義、論方、假令。你是過辨材一項之后,才能進行下面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豐塵道:“還煩請告知啊。”
那女子道:“辨材就是辨析藥材;墨義就是筆考各類藥經(jīng)的內(nèi)容;脈義是要切脈以答要義;大義要你評述長老所選醫(yī)經(jīng)之中的精要之處;論方對醫(yī)方的配伍要則以及君、臣、佐、使等;假令最難就是長老假擬證候,考查者要作出診斷并確定治療之法。”
“哦,那我就先去辨材,之后看看能不能一直過假令吧。”豐塵道
那女子忽然轉(zhuǎn)身道:“你說什么。。你要一直考查道假令?”那女子伸手捂嘴,滿眼不信的盯著豐塵,十五歲的年齡,就想過了假令一關?這在整個舒州,可前所未有啊!
“嗯,是的,難道不可以考嗎?”豐塵點頭問道。
“沒…沒有。”看向豐塵的目光中。仿佛這個人不是在夸夸其談不學無數(shù)的人,就是真的身懷不俗醫(yī)道成竹在胸的人。
豐塵道:“那好吧,那我就一關關過吧,走到哪一程便是哪一程吧?!?p> 兩人走到一位中年人面前“朱先生,二位長老在里面嗎?考查開始了嗎?”著女子笑吟吟的問道,把手中名冊遞了過去。
“百藥千方二位長老已經(jīng)進去了,考查還沒開始呢,不過快了啊?!蹦侵煜壬а劭戳艘幌仑S塵,見他如此年紀也是心驚。
朱先生仔細看了名冊,道:“豐塵,很年輕啊,進去吧?!?p> 拿出一張便簽,提筆寫了一個大字‘七’:“豐塵這是你的號,別忘了?!?p> 豐塵結果便簽看了看,對著朱先生笑了笑道:“謝謝朱先生?!?。
“豐塵,下一步就全靠你自己了哦。”那女子輕笑道。
豐塵拱了拱手,道:“多謝了!”言罷躋身進側廳。側廳內(nèi)正簇擁著幾個人群,各人在竊竊私語,偶有笑聲輕輕響起。各人也都是頗為緊張,借著談笑舒緩壓力。
在人群中,豐塵看到了百藥長老正在分派事宜,而另外一位,與其他考查的人交談的正是千方長老。
側廳內(nèi)的兩側墻面,被分割成數(shù)十個隔間,隔間前都用布簾遮擋。隔間前站著幾位年齡不一的人,而柳如依正好就在其中。
“城令周大人說他安排的人要來考查,怎么還不見來?這個光景了怎么還沒到!”百藥皺著眉頭對千方長老道。
“按歐陽會長的意思來吧,不管是誰,都要以我舒州藥會的宗旨來,考查不過的不能進我藥會。這治病救人是第一等大事,不能松口。時間一到我們不等?!鼻Х介L老道。
百藥長老贊同的點了點頭,視線在側廳內(nèi)緩緩掃過。眼神微微一頓,用肩膀靠了靠身邊的千方,指了指不遠處一個人站在窗前的豐塵。春天太陽暖洋洋的,它伸出漫暖的大手,摩挲得人渾身舒坦。陽光透過窗棱,一束溫暖正把豐塵整個籠罩起來。豐塵閉著眼睛,感受著那和煦的溫暖。仿佛絲毫沒將這次考察放在心上,只是那么安靜的站著。
百藥、千方對視一眼,同時都感到,這孩子不一般啊。有這般沉穩(wěn)的心性,還沒考察就已經(jīng)勝過廳內(nèi)的其他人了。兩人不由得走向豐塵,想多多了解這孩子的根底。
千方來到豐塵身邊,笑道:“小家伙怎么不去和其他人聊聊?。俊?p> 豐塵睜開眼睛,向千方、百藥二人行禮,道:“二位長老好,其他人我都不認識,沒什么可聊的。曬曬太陽也是醫(yī)道一途啊,難得來到藥會,能在這里曬太陽豈不是更是應景啊?!?p> 百藥笑道:“你這孩子,曬個太陽怎么還能和醫(yī)道扯到一起?。磕愕故钦f來與我們兩個老頭子聽聽?!?p> 豐塵道:“這可不是班門弄斧了,小子如何敢在二位長老面前放肆。”
千方道:“我還真想聽聽你這曬太陽的醫(yī)道啊?!?p> 豐塵道:“那我就說說吧,春天“百草回芽,百病復發(fā)”!復蘇的不僅是百草,還有那蟄伏已久的疾病。這是因為此時天地間陽氣開始勃發(fā)。陽氣充足,會沖擊體內(nèi)的病邪,將病邪趕出體外,而如果陽氣不足或是陽氣受到壓抑,各種病征就會卷土重來?!?p> 百藥、千方二人聽得一愣,仿佛這些可是他們幾十年來都未曾聽過的,但是這處處也是印證醫(yī)理。他們又如何得知,這可是當天常嘯天帶著豐塵在天華群山里指導他打坐吐納時說的。
豐塵又道:“其一,‘頭為諸陽之首’,是所有陽氣匯聚的地方,凡五臟精華之血、六腑清陽之氣,皆匯于頭部。百會穴位于頭頂正中,陽光射頂,可以通暢百脈、調(diào)補陽氣。其二,‘前為陰,后為陽,曬后背,能起到補陽氣的作用?!枤馓撊鯐屓耸帜_冰涼,還常伴有脾胃不適。曬曬后背,能驅(qū)除脾胃寒氣?!碁殛枺姆沃髦?,曬后背則能疏通背部經(jīng)絡,對心肺大有裨益,可調(diào)理臟腑氣血之用。還請二位長老匡正!”
百藥、千方二人,聽完瞪眼看著豐塵,這醫(yī)道一途,仿佛已經(jīng)站在他二人之上了。千方問道:“孩子,你今年多大年齡?”
“十五?!备悴磺宄@二位在舒州藥會地位不低的老者想些什么,豐塵如實的道。
“嘿,十五。。十五,若不是看你面相,你剛才這番言論又哪里像是十五歲的孩子啊”百藥搖頭道。
“嘖嘖,十五?百藥啊,這孩子的年齡,可是比我倆的弟子,要小上不少啊?!鼻Х讲挥傻觅澋?。
百藥長老旋即含笑道:“你這孩子必定師承淵源,你是誰家的弟子?。空f不定我們兩個老家伙還能認識?!?p> 豐塵躬身道:“我這醫(yī)理都是隨我義父所學,并無更遠的師承。”
“噢??!”聽得豐塵這話,百藥、千方二人一陣失望。不知師承就不知是哪個醫(yī)派,不過好在二人并未追根究底,見到豐塵淡然的模樣,也只是微微的嘆了口氣。
“還是看看考查的結果吧,我看這孩子直接跟他們一并考查吧。直接從辨材一節(jié)開始,剛才我在門口問他的,和剛才聽他說的曬太陽的醫(yī)道,嘿嘿,不必增加入門的那個檻了,你看如何???”千方長老道。百藥點點頭,道:“嗯,可以直接參加。你都出了題了,那一題足以達到大義那一關了,這孩子答的也是很好嘛!柳家那丫頭,不就是十六歲來考查過嘛?!?p> “柳家那丫頭,你就甭說這事了,那不是胡鬧嘛!辨材一關,就識得三種藥材,這如何使得。”百藥一邊搖頭,一邊笑罵道。不過無論如何不到二十歲就來藥會考查的,能過關的也是鳳毛麟角!他二人心中忽然同時冒出一人,十九歲就全盤通過考查,不就是當今舒州藥會的會長歐陽德嘛。
想要成為一名真正的坐堂問診的郎中甚至是給天家治病的御醫(yī),除要識得藥材的明白藥性,還要讀遍幾大醫(yī)經(jīng),熟記無數(shù)藥方,這需要數(shù)年苦學,才能完成第一步。之后還要有名師指導,隨診數(shù)年,言傳身教廣看醫(yī)案積累經(jīng)驗,這又豈是一年半載所能達成!歐陽德十九歲通盤,這本就是難以置信引為當年舒州藥會一大盛事,更何況現(xiàn)在出了個豐塵才十五歲年紀。
所以,即使百藥、千方二位長老見多識廣,也難以相信,面前的少年,能夠成功的完全通過考查。豐塵剛欲開口詢問何時考查開始,一道略微高傲,又蘊含著些許冷意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來。
“抱歉抱歉,城令周大人找我,遲了遲了?!?p> 門口站了一人,年約二十許,面冠如玉。手拿折扇,身著淡青色寬袖袍服,系軟緞束腰,頭戴漆紗籠冠。廳內(nèi)眾人皆回首看去,不知道此人何處來歷。
“請問百藥千方二位長老可在?”那男子問道
百藥微微皺了皺眉道:“我二人便是?你是哪位?”
那人答道:“我是周城令所薦,鄙人來自冀州安國陳家。我乃陳思補?!毖粤T手中折扇輕搖微笑看向眾人。
百藥千方對視一眼,心道‘原來城令大人推薦的居然是北方安國來的,安國可是號稱天下第一藥市啊,比之舒州還要強上幾分?!?p> 千方心中忽然一凜,轉(zhuǎn)頭悄聲對百藥說道:“安國的陳家,莫非是大周朝開國時國藥堂的第一御醫(yī)陳棠濟之陳家?”
百藥聽聞一驚,道:“不會啊,現(xiàn)在北方全陷于胡羯,這周城令怎么會推薦北邊的人過來啊。雖然這陳棠濟當時也是大周官員,可這數(shù)代傳下來,這陳家雖然還是醫(yī)道世家,可這后代早就身為漢人而媚于異族了。”
千方長老問道:“陳家,是當年國醫(yī)堂陳棠濟所傳陳家?”
陳思補道:“正是,現(xiàn)在陳家家主就是我爺爺,陳聞侖?!?p> 話音剛落,廳內(nèi)一片嘩然,這陳家可是聞名天下的醫(yī)道世家啊。有的直接質(zhì)問起來“我們舒州藥會的考察,怎么北方冀州的人過來了。舒州藥會應該主持公道,外夷之國的人不能參加。我舒州怎么也是大周朝治下,怎么能接納北方的人呢!”
陳思補笑道:“這位兄臺,此言差矣。古人言道: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后,自慮吉兇,護惜身命。你若不明白我解釋給你聽聽,我等醫(yī)者不可以計較病家的家世地位高低、財富多少、年齡大小、相貌美丑、是冤家還是親友、漢家或是胡人、愚笨還是聰明,一視同仁,都當作至愛親人對待;也不可以瞻前顧后,考慮醫(yī)病下藥對自己是吉是兇,維護、愛惜自己的身家性命。請問這位兄臺,我早就聽聞舒州乃天下藥都之一,我不遠萬里只為聞道,所以才輾轉(zhuǎn)托人來舒州接受考查。你非但不懷醫(yī)者普同之心,還存貴賤漢夷之想。我等對待病人尚且如此,為何同為救人者,你卻如此狹隘鄙夷呢?”
廳內(nèi)眾人聽得總覺得陳思補并不占理,可是又無從辯駁他說的話,那普通一等本就是醫(yī)者所要遵循的道理。剛才要舒州藥會拒絕北方的人過來考察的那人,也是面紅耳赤不知怎么回復了。那陳思補眼神睥睨,仿佛戰(zhàn)勝整個舒州藥會的樣子。百藥千方二人也是覺得甚是沒有面子,二人身份又高不便于小輩辯論,況且這陳思補所說也是頗有道理,不知從何駁斥。
那陳思補神態(tài)倨傲,剛待再取笑舒州藥會眾人,就見走出一個伙計模樣的小子,上前施了一禮,道:“這位公子,小子有些不同見解。既然公子借‘大醫(yī)精誠’之言,那我也借古人之言:夫辯者,別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亂。抒意通指,明其所謂,使人與知焉,不務相迷也。故勝者不失其所守,不勝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辯可為也。及至煩文以相假,飾辭以相,巧譬以相移,引人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崐繳紉爭言而競后息,不能無害君子。你若不懂,我也解釋給你聽聽,說到辯論,應該各有區(qū)別,不可相互侵害;列出不同,而不相混淆;表達自己的意思,表明自己的觀點,讓別人理解,而不是讓人迷惘。勝者能堅持自己的所想,敗者也能有所獲得。如果繁文巧解作為憑據(jù),巧言飾詞來相互詆毀,用浮華辭藻來偷換宗旨,使別人不得要領,這不是求學的根本。你這樣咄咄逼人,爭強好勝的做法,有違君子之道,也有違醫(yī)者之道。”
豐塵一番義正辭嚴的駁斥,廳內(nèi)眾人只覺得極為解氣,如同大周朝打了一場打勝仗一般。千方百藥二位長老,對視一眼,二人都感覺到對方也是高興的很。那陳思補用力一合折扇,道:“這是哪里來的伙計,怎么一點規(guī)矩不懂?你這下賤之人,也配與我論道!”
豐塵笑道:“你剛才還引經(jīng)據(jù)典,說要普通一等,為何現(xiàn)在又有偏見?難道這普通一等的醫(yī)道至理,只是合你則用,不合你則棄的嗎?那你學著醫(yī)道,也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之用,像你這樣的人,我豐塵是不屑與你為伍的?!闭f罷一拂袖扭頭又去曬太陽去了。
那柳如依妙目盯著豐塵,只覺得陽光中的豐塵原來是這般清雋雅致,形神朗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