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和葉蓮一路上倒也沒有太遭罪。
只是舟車勞頓,賈珠又重傷初愈,一月之后,待商隊到了月港,兩人仍舊是輕減了許多。
尤其是賈珠,左邊臉頰被火燒傷后,留下了一個可怖的傷疤,所以樣貌大變。
單純的樣貌變化猶在其次,生死巨變,離家去國之后,賈珠仿佛一夜之間,從少年變作了男人。
他的肩背仍舊挺如青竹,笑容依然燦若朝霞,但即便有熟人同他面對面,恐怕也再不能認出,眼前這個和煦從容,圓融通透的商家公子,竟是昔日那個貴氣盈身、繡口錦心的國公府嫡長孫。
賈珠離家那日,賈母站在一盞慘白的燈籠下,望著凌晨時分天上的黯淡星光,默然淚流滿面。王夫人早就哭倒在地,若不是顧著腹中胎兒,她只想跟著賈珠的馬車去了。
賈政自己在書房一直枯坐著,待他回過神時,已是夜色闌珊,淚痕盡干。
誰也沒留意到,王夫人東跨院內(nèi),元春雙手合十,跪在繡床前沉聲發(fā)著誓愿:“信女祈求上蒼讓我大哥哥有朝一日能風光返家!讓摘星臺慘案中死去的所有人都能沉冤得雪!若得償所愿,信女愿以自身美滿姻緣做為交換!”
說完,元春睜開一雙沉水星目,眼中無波無瀾。
十歲的元春還不懂什么是真正美滿的姻緣,她只知道,這是一個女子所能擁有的最珍貴的,最難得的寶藏。
她愿意拿出這份寶藏,來交換一份公平和正義。
沒有人知道,元春曾在王夫人寢室外,聽到她母親喃喃自語“不要我珠兒走,不要他去海外”。
元春大驚,她不敢去問父母和祖母,而是悄悄留心觀察了起來。
賈母等人雖哀戚,可是,賈母三餐并未消減,王夫人也按時吃安胎藥,就是賈政,說起兒子的早逝,也是惋惜多過悲痛!
讓元春篤定哥哥未死,卻是賈珠離開這一日。
她見父母又遣走了眾人,便偷偷潛在王夫人內(nèi)室窗戶下,聽見母親同父親哭訴“為何一定要將珠兒送走,太后不是已經(jīng)逼得順王不能繼承大統(tǒng)么?”
賈政則氣道:“婦道人家懂什么!珠兒不走就是欺君之罪。”
元春見父親大踏步出來屋子,頭也不回就往外院走去。
她心里又驚又喜,也不說破,便回到自己房內(nèi),呆呆想了良久,才支開丫鬟,跪地發(fā)誓。
若干年后,元春坐在繁復旖麗、雕龍刻鳳的宮床上,望著窗外綻開的火紅的榴花出神時,心中忽然有些后悔自己那夜發(fā)下的誓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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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嬤嬤家中,賴大和他媳婦緊張地坐在堂下,賴嬤嬤袖著手,斜倚在堂上的圈椅內(nèi)半瞇著眼出神。良久,她仍舊是瞞下了賈珠之事,只長嘆一口氣道:“主家自老公爺去后,剩下老太太已是獨木難支。難得有個珠大爺,如今又去了。只怕,咱們也要多為自家打算了……”
“媽……二夫人,不是有喜了?”
“唉,那都是不定的事。就是良木,成才也要二十載。老太太縱能等到那時候,二太太還能把家一直交給老太太,交給咱們家管著?且瞧著吧,二太太日后必要想法子把家攬過去?!?p> “媽,那,那我們怎生是好?”
“慌什么!二太太手再長,也伸不到外院去。老大仍舊管外頭,里頭么,老大家的,你到時只管讓!”
“讓?媽,在金陵時你不是說要……”
“此一時,彼一時。太太這會子就和宮里的太后、娘娘們一樣,那就是失了崽子的母獸!誰敢惹?皇帝都縮了脖子了,你倒跳出來嫌自己肉酸?”
賴嬤嬤睨了兒媳一眼。
“姆媽說得對?!?p> 賴大附和著。
“咱們也把滿府都抓手里這么些年了,該放放了。一則轉(zhuǎn)轉(zhuǎn)底下人的矛頭,二則也叫太太她們知道知道,當家理事究竟有多煩難。省得一個二個站干岸兒,只見飯香,不見柴荒!”
賴嬤嬤頓了頓,又說:“只一樣,各處的采買不能全放。余者,誰愛管誰管?!?p> 賴大家的有了主心骨,脆聲兒應(yīng)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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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彩一直覺得府里最近氣氛很詭異,珠大爺沒了,主子各處均哀戚不已,就是他這個奴仆也都披麻戴孝,跟著很是痛哭了幾日。
可是,珠大爺發(fā)殯卻是草草。
幾家近親戚來吊唁過后,停靈僅七日,便忙著全了禮。
主子們只說,正值宮中為諸位皇子操辦,不敢沖撞了。
可是鎮(zhèn)國公、理國公等府上皆是大辦的,整個中京內(nèi)城幾乎全城縞素,靈棚搭得一處挨著一處。
別家怎地都不怕沖撞了?
更奇怪的是,鴛鴦?wù)f是要時時跟在老太太處,給老太太安神。
但是最近幾日一直跟在她身邊的那倆一黑一白外國小子是怎么回事呢?
而且鴛鴦和那倆小子整日嘰嘰咕咕說的不知什么鳥語,真是蹊蹺極了。
“閨女!你和這西洋小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日傍晚,鴛鴦和比爾頭挨著頭,正在嘀咕賈珠和葉蓮此時走到了哪里,冷不防金彩從后頭一把揪住比爾的領(lǐng)子,直喇喇問道。
“阿爹!你先放開他?!?p> 鴛鴦跳著腳去掰金彩的手。
金彩氣了個倒仰,直說:“這才幾歲個小人兒??!這就知道向著外頭的小子了……”
他松了手,仍舊不善地盯著比爾直看。
“這是老太太請來的西洋傳教士,阿爹若把人嚇跑了,看你哪里再給老太太尋一個去!”
鴛鴦嚇唬金彩。
金彩氣得哼道:“什么傳教士。要我說,他就是個小騙子!你且跟我說,他究竟都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
“阿爹!我不是和你說過么?滿府里,只我跟著那神仙道士學過西洋話,所以小先生要給老太太傳福音,只能我做翻譯。他還能同我說什么?不過福音教義罷了。阿爹要樂意入教,咱們也收了你,可好?”
金彩連連擺手,口中說著“我不入,我不入”,便落荒而逃。
比爾嘆息一聲,發(fā)愁道:“你父親不喜歡我,這可怎么辦?”
“涼拌?!?p> 鴛鴦用中文答了一句,也不管比爾懂不懂,就拉著他往外走去。
斯圖爾特痛惜比爾亡于火災(zāi),又驚懼中州宮廷爭斗的殘酷,于是匆匆離京而去。
他曾想帶本森同去,但本森拒絕了。
比爾和本森二人想在中京長留,只有一個去處,那便是外城的一間英格蘭小教堂。
鴛鴦求了賈母,賈母又托了薛號,便把比爾二人領(lǐng)到了教堂,給教堂捐了一筆銀錢,將二人安置在了那里。
薛號自然在心中驚訝之極,趕忙將此時報給了王子騰。
比爾和本森卻對這個安排并不太滿意。
比爾此時便掙脫了鴛鴦的手急問她:“我不能留在賈家,和你在一起嗎?”
鴛鴦滿頭黑線:“都和你解釋過了。內(nèi)宅不能留男士。你雖然才十二歲,但在中州,已經(jīng)算大人了。男女七歲不同席,懂嗎?”
比爾卻不愿意離開鴛鴦,拉著她的手要去再次懇求賈母。
倆人正拉扯著,翔哥兒從陳書新那里“放學”回來了。
“放開我妹妹!”
翔哥兒大喝一聲,沖上來就把比爾推了一個趔趄。
比爾欲哭無淚,心想,他的情路怎么就那么坎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