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抬起頭,滿是血絲的雙眼瞇起,盯著幾人掃視了一遍,沖李廣元哂笑道:“有何不可?”
李廣元立刻低頭躬身,朗聲回道:“皇上說可那就可,臣聽皇上的!”
牛清險些繃不住,直想上前踹這李大元帥幾腳,他聲音略有些尖銳地沖李廣元說道:“皇上問的好,這有何不可?順王殿下敢蹈火救親,難道就不敢自證清白?”
李廣元此時卻只看向皇上,再不出聲。
“大哥哥,你說呢?”
皇上扭臉去看一直沉默的義忠老千歲。
“若真是順王……那,天家顏面何存?”
義忠老千歲俯首沉聲哀嘆。
“大哥哥,今夜朕十子遇火,一子獨活。顏面?朕連五臟六腑都碎沒了,還要什么顏面!”
昭德帝仰面,眼眶微縮,忍下淚意,復又輕聲道:“往日讀史,朕每每笑言'臟唐臭漢'。如今,呵,朕卻覺得,無論怎樣臟,如何臭,都好過這一把大火燒了個干凈!”
眾臣聞言,皆垂首默然。
“三司會審!可視順王如庶人!”
皇帝抹了把眼睛,咬牙說出了這道成令。
蘇格知帶頭高呼:“皇上英明!”
“英明?十個兒子,朕的十個兒子,一夜之間,九死一嫌犯。嗬嗬,朕英明,嗬!”
昭德帝抬手指著自己,滿面凄惶,口中卻冷笑連連。
“皇上英明!”
蘇格知沉聲重復,又回道:“若審出順王殿下有罪,則天理得以昭昭,皇上可辨忠奸。若審出順王殿下清白,則天理亦可昭昭,皇上可托社稷?!?p> 在場諸人聞言皆驚訝看著蘇格知。
牛清當即向皇上進言:“蘇閣老此言謬極!今夜順王殿下獨活,只此一件,不罪亦罪!不管會審結(jié)果如何,殿下都是帶罪之身。蘇閣老何言社稷之托?”
義忠親王也疑惑看向蘇格知,不解為何提出公審順王的是他,諫言順王可繼大統(tǒng)的也是他?
李廣元則拿不定蘇格知話里的真意,謹慎不言。
昭德帝則了然一笑。
蘇格知看向牛清道:“國公爺,順王殿下憂心鹡鸰,蹈火救親,痛失棠棣,以致昏厥。實乃仁義之王。”
“蘇閣老這文話,老夫雖聽不大懂,可也覺得你所言極是。”
李廣元此時目光灼灼,當即表示贊同。
皇帝伸出右手食指,遙遙點著蘇閣老道:”蘇老還有下半句未說。事已至此,不妨說個痛快,好叫大哥哥和清公得個明白。朕恕你無罪?!?p> 蘇格知長嘆一口氣道:“臣遵旨。”
他轉(zhuǎn)向牛清二人道:“即便今夜事真是順王殿下所為,可若三司會審都審不出絲毫實證,不能做實順王殿下的嫌疑,那么,順王殿下實乃大能,堪稱帝王之才。吾也當收回之前斷語,不是順王不能望太宗之項背,而是太宗不能望順王之項背矣!”
眾人愕然。
“如此,皇上將太子之位授予順王殿下這樣的大能之才,與我朝又有何害?”
蘇格知轉(zhuǎn)問眾人。
“嘶!”
牛清和義忠老千歲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互視一眼,不敢相信自己將才聽到的這番驚天謬論。
兩人看向皇帝,卻見他臉帶嘲諷之笑,望著諸臣,卻一言不發(fā)。
“臣敬聽皇上圣裁!”
義忠老千歲隨即沉聲表態(tài)。
牛清左右看看,心知將順王拱上會審堂已是極致,也只得頹唐低頭拱手。
李廣元自然是跟著躬身力贊。
皇帝揮了揮手,眾臣便告退,唯有蘇格知被皇上開口留了下來。
“大能。帝王之才。哈……”
昭德帝坐在窗前喃喃自語,低頭想了一回,笑了一聲,終是又落下兩行濁淚。
蘇格知靜靜站在帝王身后,滿目哀傷。
“老師,當日你同我說,帝者,寡也。我現(xiàn)下,卻是知道了,知道了啊……”
昭德帝回身,像個孩子一般,仰臉望著蘇格知,癟了癟嘴。
“老臣還說過,臣者,孤也。今夜,君失九子臣失一孫,世間至痛莫如斯!然寡君孤臣,焉能隨痛就情,墮了心志?是以臣壓下一腔血淚,動心忍性,方做此大逆不道之言,悖天逆圣之舉,望皇上責罰!”
蘇格知此刻也老淚縱橫,再度跪在皇帝腳邊懇切陳情。
“老師何罪之有?是朕養(yǎng)下的孽子!好一招釜底抽薪!朕僅剩的兒子里,小十一和小十二均不滿周歲!若此時廢了順王,雖不過一句話的事,可廢了之后呢?萬一天不假年,朕先有個好歹……誰又能保證稚子能成人,能成龍?再者,李廣元現(xiàn)下雖不敢逆了朕意,但難保他底下那些軍漢不和順王勾連,此時動順王,輕則朝局動蕩,重則社稷不保!父皇和老榮國公,再有咱們君臣,這兩代人夙興夜寐,勵精圖治數(shù)十年,才積攢下的這些個家底,怕不得又拋灑完了!”
昭德帝伸手扶起蘇格知,和他低低絮語。
蘇格知擦了眼淚,欣慰道:“老臣心知吾君圣明,這才敢如此肆意言行!摘星臺驚變,逝者已矣,如何盡快穩(wěn)住朝局,平復諸臣之驚懼怨懟,才是最緊要之事。臣先提三司會審,替圣上給天下一個交待,后推順王上位,替圣上給順王一個安心。兩下里先都安穩(wěn)住了,圣上才可徐徐圖之,以觀后效?!?p> 昭德帝握住蘇格知的雙手,哽咽道:“老師,學生都明白??墒牵瑢W生心中,仍是火焚一般……”
蘇格知抬目,電光精射,他沉聲對昭德帝道:“帝者,寡也!縱日后皇上真將帝位傳與順王,只要他當?shù)闷?,坐得住,上可綿延社稷,下可安頓黎民,又有何妨?”
昭德帝凝目看著蘇格知,半晌,臉上淚痕皆干,他沖帝師沉沉點了點頭。
蘇格知步履蹣跚地退了出去。
“阿古,扶我去看看太后吧……”
昭德帝招手叫自己的大伴古通今過來,扶著他起駕往壽昌宮而去。
……
比爾和賈珠趔趔趄趄穿墻凌波,越過太液池、暢春園,穿過厚厚的皇宮城墻,終于挪到了皇宮南門外的匝道上。
“我走不動了?!?p> 賈珠一路咬牙強挪著,到了這里,卻再也抬不起腳,順著比爾的身子就滑坐地上。
比爾也大口喘著粗氣,滿頭大汗,坐在地上,滿心絕望。
……
壽昌宮內(nèi),一片哭聲震天。
昭德帝的到來,給大多數(shù)等候著的命婦帶來了噩夢般的消息。
賈母當即就暈死了過去,敬大夫人嚇得抱住她連連掐著人中。
太后此時仍舊披頭散發(fā),歪在榻上,幾乎已經(jīng)沒了人氣兒。
“兒準了三司會審,著順王形同庶人,一并待審。”
聽到這句話,太后才猛得睜開了眼,望著皇帝深深點了點頭,眼中含淚,顫聲道:“好,好?!?p> 隨后,她坐起身,吩咐身邊的掌事嬤嬤趕緊將十一、十二皇子抱進壽昌宮來。
地上跪著痛哭的慎、仁二妃則高呼:“父皇英明!”
順王妃則仍舊和皇后一處暈著,外間哭聲震天,也沒能將她二人哭醒過來。
“叫這些人都散了吧。”
昭德帝不忍再看太后,也不敢對她說出自己的真心打算。
他轉(zhuǎn)頭看著外間痛哭呼號的命婦們,揮了揮手。
眾人遵旨,皆跟著內(nèi)侍、宮女離開壽康宮,雖悲痛震驚,但仍舊有秩序地往宮門處行去。
太后憐惜一些上了年紀,失去子孫的老臣家眷,還特準她們坐了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