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節(jié) 正氣(4)
明堂宮內(nèi),太后聽著下面鏗鏘有力的誦讀聲,感覺到肝臟附近一陣陣的抽痛,大概是怒火損傷肝木元?dú)馑隆?p> 而怒氣的來由就是她下面站著的那位右補(bǔ)闕白樂天。
“……今域中之大,四海之內(nèi),嘆服天子仁德,幸我帝業(yè)有繼,忠臣良將翹首以望玉京,仁人義士把臂來瞻宮闕……”
牛僧孺沒有阻止白樂天,那個天生傲骨的讀書人還是上書了。
太后現(xiàn)在非常懊惱自己為什么要把侄女送到李旭的床上,她原本以為這招極為高明,既能給文家留下一條退路,又可以栽李旭一個好色的罪名。明明是進(jìn)可攻,退可守的王道布置。
可這些文官們?nèi)匀荒軓乃麄兊慕?jīng)義里翻出什么“娶必冠”之類的論述,要求給皇帝元服。
太后很喜歡白樂天的詩賦,覺得他的詩歌平易近人,文采天然,是她治理天下最好的點(diǎn)綴。然而現(xiàn)在她非常想讓這個年輕人明白“文章憎命達(dá)”的道理。
潮州和崖州選一個吧。太后心里打上判語。
白樂天將奏章誦念一遍,朝堂之上鴉雀無聲,落下一根針都能聽得見。
他的至交好友元稹已經(jīng)忍不住驚駭?shù)猛@位白樂天,而端坐在椅子上的韓崗瞇著眼睛瞧著這位天下文章種子,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朝堂上彌散開來。
沒有人想讓皇帝親政,至少太后和韓相都不想。
他們能靠權(quán)勢壓制住那些因循守舊的官僚,卻擋不住打算依靠皇帝上位的野心家,白樂天的上書就像是在滿是鯊魚的海水里扔下一塊新鮮的血肉,那些海水之下的獵食者即將興奮的躍出水面。
韓崗將意味深長的眼神投向珠簾之后,他在等待著太后的應(yīng)對。
“荒謬,右補(bǔ)闕位在查遺補(bǔ)漏,怎可越職言事?”御史中丞王恭改換門庭之后火力上升最近接連干掉了幾個屬于陸贄一派的外州刺史,這次也是第一個站出來看家護(hù)院。
“啟奏太后,白樂天雖然語出放誕,有離間骨肉之嫌,還請陛下念在他是文脈天成,還是不要虢除官身,外放州郡以示教訓(xùn)為好?!痹〗K于還是站出來為朋友說了幾句。
他與白樂天彼此詩歌唱和享譽(yù)天下,如果這個時候身為后黨的他不站出來為白樂天講幾句,天下人都會視他為賣友求榮之徒??扇绻f得輕了為白樂天開脫,自己也會被牽連,這里面的度實(shí)在難以掌握。
韓崗抬起眼皮,離間骨肉,好大的罪名,這一對骨肉還用得著別人來離間嗎?
“白樂天離間骨肉,越職言事,其言浮華而為事不堪,微臣以為還是虢除官身,永不錄用以示告誡為好?!本┱滓掮琅f扮演著后黨主力打手的角色。言論浮華這四個字對于白樂天這樣的詞臣來說有著莫大的殺傷力。
你寫詩好怎樣?不過都是些浮華的辭藻,于國于家無益,你的奏疏只能導(dǎo)致國家的禍患。這樣的論調(diào)一旦成為朝堂上的主流,白樂天從此也就萬劫不復(fù)了。
身著緋袍的官員一個個走出班列,他們或者語露殺機(jī),或者含沙射影,此刻的白樂天已經(jīng)不是值得提攜的文章種子,文壇后進(jìn)。而是他們用來諂媚太后,邀功請賞的靶子。
更多的穿青服綠之人則用嘲弄的眼光看著跪在明堂宮冰冷石板上的年輕官員。詩詞寫得好又怎樣?
白樂天的各種不妥之處在他們嘴里說出來都變成足以抄家滅族的大罪,這個年輕的詩人變成了必須驅(qū)逐出朝廷的罪人。
韓崗冷眼旁觀,命運(yùn)或許對于白樂天太過寬厚,所以他才必須多承受一些磨難。韓相國相信千載以后,朝堂上的九成人都不會被人記住,只有有心人翻閱史書才能找到自己和太后的蹤影,而白居易的詩作將成為這個時代影響最大的遺饋。
貶作偏遠(yuǎn)州郡的小官吧,韓崗盤算著哪各州郡有適合白樂天的位置,江州或許不錯,控扼長江又是魚米之鄉(xiāng),或許白樂天去了哪里能留下更多的詩。
韓崗不會允許后黨將白樂天這種人趕盡殺絕,哪怕白樂天很有可能和那個最近聯(lián)系官員準(zhǔn)備結(jié)黨的牛僧孺一樣可能是個投機(jī)者。
陸贄那一伙人給后黨干掉對于朝廷來說是一件好事。韓崗對陸贄的定義只有清言誤國尸餐素位八個字做評價。
陸贄再大政上適合當(dāng)個修補(bǔ)匠而不是舵手,他作為派系首領(lǐng)執(zhí)著于人事布局而不是推行政策,更重要的是,你陸贄既不靠著皇帝也不舔公公,無根浮木一個還自以為能和老夫、太后相提并論。
神皇帝在,你還有這樣的資本,神皇帝不在讓你回家過舒服日子已經(jīng)是老夫厚道了。
白樂天則不同,韓崗很清楚,深宮之中的天子正盯著朝堂上的一舉一動,聽自己家老二的描述,那是一個陰沉能忍的性格。
文太后塞過去一個姑娘,說吃就吃,全無顧忌。文太后送上門一個面首,說抓就抓,也不含糊。
昨天夜里,老二從宮里帶出來一封皇帝的手書,說如果今日有人為他說話如果被太后旗下人馬針對,還請老丞相援手一番。
皇帝的姿態(tài)放的這么低,著實(shí)讓韓崗有些意外?;实劬佑谏顚m之中,不管是多智算到了有人為他說話,還是狡黠結(jié)納了一些黨羽。這語帶謙恭的請求都不得不讓韓崗仔細(xì)思量。
人生七十古來稀,韓崗自問也沒有幾年可活,一旦自己退下,那些他苦心經(jīng)營的黨羽會是如何下場,兩個兒子官位都不高,白玉京中虎狼環(huán)飼,怎么保住那些家業(yè)。還有自己那些孽生的子女,雖然放養(yǎng)在外面,但為人父母總要給他們謀個出路。
別看韓相家大業(yè)大,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唉,老了心慈手軟,韓相也只有這點(diǎn)看顧家業(yè)的心力了,若是年輕十歲,什么皇帝太后都要大敗虧輸。
是你命好,韓崗眼神瞅著白樂天流露出一點(diǎn)愛憐,就從潮州的縣令變成江州的司馬吧。
“呦呵,列位大人都這么說呀,看來這白補(bǔ)闕真是禍國殃民?!表n崗剛想說話的功夫,一個面貌奇丑的老太監(jiān)從殿外走了進(jìn)來。
原來留著后手呢,韓崗眼觀鼻鼻觀心,也不言語,等著看太后如何下臺。
“程公公?!薄俺讨形??!痹久C列的朝班喧嘩起來,武官們紛紛向這位莫名來到外朝的內(nèi)侍行禮。
武英殿中的樞密院統(tǒng)管天下兵馬以及皇帝的內(nèi)庫,這些武官的升遷全掌握在公公們手里,自然要對頭頂?shù)拇罄卸喽喙Ь础?p> 太后的肝痛開始蔓延,朝廷的局勢又一次擺脫了她的控制,這讓她想起了晉王死去的那個晚上,她以為一切底定之時,同樣是一個太監(jiān)壞了她的大事。
然而太后還能忍耐,下面還站著她的親兄行敏、同族元恒,以及崔琦、杜佑、王恭等一串大臣,她要最后一個上場,讓這些人先為她消耗這丑陋太監(jiān)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