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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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就像轉軸,不停地旋轉,周而復始,憑空勾勒出許多曲線。人們總是希望這曲線會如滴水穿石般顯現。只有當轉軸停下了腳步,才猛然發(fā)現所有的一切皆是虛無?;蛟S在齒上,還殘存著一絲與他人的齒輪咬合的痕跡,這才幡然領悟,離開是如斯困難,相遇亦然。
千嶂龍緋端坐在虎嘯龍騰鳳席上,透過沁水湖淡淡的晴嵐望著我和雪央。雪央拉著我跪在岸邊,她神色平靜,睫毛在微微顫抖?!澳揿?,請滿足我的要求?!彼穆暰€有些紊亂。
龍緋的聲音隱隱約約,似有似無,仿佛說話的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小娃娃,有些事情并不是你要求,我就必須實現你的。我也有要求?!?p> 幽渺的虛空中霧靄繚繞,湖面平靜,每一絲褶皺都被人撫平,談話陷入了沉默。
“我的要求是,你們,必須成為我的大嗣?!饼埦p的語氣沒有任何起伏,似乎只是在述說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我怔怔地望著雪央,她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氣,身子重重地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我突然覺得我們就像是兩葉孤舟飄蕩在洋面上,失去了方向。
許是過了很久,我和她就這樣跪在岸邊,光陰就像泛黃的書,剛翻開,書頁便支離破碎。我們安靜地在原地等候,羨慕著一去不復返的東流水。
“其實,你早就知道我會提什么要求,對么?”突然,龍緋的聲音又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了出來,敲打著我們的耳膜。
雪央動了動嘴唇,終究沒有說話。
“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我在剛出生二十年的女嵬里挑選最適合成為殺手的主人的人,為此,我等了整整五十年,我想,我等到了?!饼埦p的笑聲如同她的說話聲斷續(xù),不可捉摸。
沁水湖倏地如潮水般撲打著岸頭,湖面上的霧氣不安分地亂竄,漸漸聚集在了湖水兩側,仿佛有一把刀,活生生地劈開了一條大道。在天空中振翅的兩個侍衛(wèi)墜落在地上,匍匐著,敬畏地喚:“主子?!?p> 一千五百歲的她,統(tǒng)治者半個冥嵬族,面容光潔,身材姣好,她的這種美與嫣然的驚心動魄,與雪央的春風拂面截然不同,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她踏著水波緩緩走來,漣漪是絕美的步痕。
雪央一把將我摟在懷中,我嗅著芍藥的香味,耳朵梢綻開了水花,涼涼的。只聽見雪央無力地開口:“母上大人?!?p> 秀凈殿很大,殿中心有一泊湖水,是沁水湖的分支。驕陽投射下來,折射著光亮的鱗片。岸邊有幾株花楸樹,紅葉如火。
偌大的殿,只有我和雪央兩人。我想,我是喜歡安靜的人,雪央也是。
“我會再飛起來的,絕不會丟了你和霓旌的臉面?!蔽彝砗蟊积埦p施法解救出來的翅膀,鄭重地對雪央承諾。
她笑了,并不很開心:“不著急?!?p> 按照龍緋的安排,我和雪央需要在幾年里學習很多的東西。諸如飛行,攻擊,草藥,獵殺,占星,七弦琴等等。我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懼。
我和雪央學的是不同的東西,因此,我們只好分開上課。當我被領進后成閣的時候,里面所有人都笑的春光燦爛。
分明都覷見了我背后的翅膀。
教授飛行的人名字是綴?。高挑的女子,冷漠安靜。她的背后并沒有翅膀,許是收起來了吧,她見了我,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綴?有條不紊地講述了一遍飛行技巧,便靜靜地站在后成閣的角落里,注視著我們。
我深吸了一口氣,在腦海中回憶了一遍綴?的話,穩(wěn)下心緒,望著萬里無云的淡藍色天空,上面有一群灰椋鳥撲閃著羽翼呼嘯而過。身體像是化作了一個牽線木偶,不由自主地朝天空飛去。腳底,腳尖,一點點遠離地面,我緊張得額頭上沁出了汗水。我恍惚地望見了赤崁鳥沖我飛來,又飄然經過,我的腳下已望不見人群,只有風,無盡的風。
我以為我成功了。
“啪”落地同升起一般自然,重力如一雙大手拽住了企圖逃脫的我,我躺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疼痛。周圍的人望向我,眼中沒有憐憫,沒有譏笑,只有讓人絕望的黑暗。
綴?走了過來,俯下身子望著我,扯起一堆笑容:“慢慢來。”
有些東西,有些人,無能為力。
后來的幾天里,總有人成功飛了起來。她們面無表情地朝綴?鞠了一躬,推開后成閣的大門離開了。
后成閣的氣氛漸漸怪異了起來,每個人的眼眸中彌漫著漫天大雪,隱隱透出一種我似曾相識的氣息。殺氣若貧窮,無可奈何地蔓延開來。該發(fā)生的終究會踏著冷艷的高跟鞋從拐角處從容走來。
那一天,綴?有事缺課了。我們待在后成閣里鍛煉飛行,當我又一次撲閃著翅膀從空中掉下來的時候,我徹底泄氣了。我望著從石縫里竄出頭來的俍霍花苞,青白色如瓷器。一只俍蟲從花苞里掙扎著鉆了出來,展翅高飛,在它身后,俍霍花綻開如畫。
大約有四五個人朝著我走來,她們的臉上泛著痛苦,麻木,不屑。我是個無用之人,一覽無余的法力,一對無藥可救的翅膀。她們會感到不公平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我無力反抗,呆呆地望著她們迫近,如同一頭陷在泥潭里的小鹿等待著凌遲。
一雙雙翅膀籠罩在我的頭頂,如同屠刀,在黑暗中我被狠狠地鞭打。她們面無表情地揪住我的翅膀,將火紅的羽毛一根根拔盡。血如花苞綻開,與紅的如赤坎鳥的羽毛融在了一塊兒。我拖著受傷的身體,緩緩地走開了。
命運虧待了她們,虧待了太多人。
我挪回秀凈殿,一頭扎進那片空明的湖水中。我喚這湖為陂池。陂池的底部有一處小小的不易察覺的石洞。我躲在里面,舔著自己的傷口。我捧了一把湖水輕輕擦拭,倚著石子,看著水中草色清幽。
惶惶然進入了夢境。夢中有一片蒼白的大霧,無法扒開,無法穿透,走在霧中的我迷失了方向。
當我睜開眼,雪央那一雙清水眸望著我,充斥著難以磨滅的難過。她仿佛頹廢下來,變作了一個久經滄桑的老人,嘆了口氣:“娃娃,我給你療傷。”
她俯下頭,伸出溫軟如玉的舌頭舔舐著我的羽翼,仔仔細細,認真地令我心碎。她的爪子如同一把利刃,她皺了皺眉頭,割開了自己的翅膀,雪白的羽毛被染上了胭脂。那血,便順著她的翅膀,淌進了我的身體里。裸露的翅上重新竄出了一根根火紅火紅的羽毛,我第一次認真地望著它們。這紅,紅過血,紅過赤崁鳥,紅過花楸樹。
“娃娃,答應我,愛護它們?!彼撊醯囟谖摇C偷氐乖诹宋业膽牙?。
她在陎煢閣彈奏七弦琴的時候,胸口一陣刺痛,便立即趕了回來。那七弦琴,從桌子上掉了下來,碎了一地。
已涼三百七十六年,我三十二歲,她八十一歲。
攻擊課在盡心閣里上,教這門課的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女人,上了歲數的她眉角總是皺成一團,如同解不開的棉線球。她名喚號咷,性子卻截然相反。
“把爪子伸出來?!彼朴频卣f道。她緩緩地經過每個人的身前,俯下頭仔仔細細地端詳,她走路時一跛一跛的,仿佛地上布滿了石子兒。她盯著我的指甲,看了良久,旋即嘆了口氣:“可惜?!彼煨焯痤^,看著我:“本來是當殺手的好材料,只是這翅膀——”
她離開了我,跌跌撞撞地飛回講課的位置,聲音倒是出人意料地平穩(wěn):“我也沒什么好教你們的,攻擊這種東西,是你們得在戰(zhàn)場上廝殺時自己領悟的。我贈你們二字法門‘瘋狂’。瘋狂不是指蠻干,而是一種渴望,對戰(zhàn)勝敵人的強烈渴望,對勝利果實的渴望,渴望著去守護什么?!彼D了頓,語峰一轉:“現在,你們可以挑戰(zhàn)我?!?p> 話音剛落,一個人影猛地躥了出來,向著號咷撲了過去。刀光劍影之間,那人便從空中墜落了下來。她緩緩降落了下來,輕盈落地,如同花瓣悠悠地飄落。她環(huán)顧著四周,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她對著我笑:“彌俚,試試么?”她的銀發(fā)在風中飛舞,自由爛漫。仿佛雨后的小水坑,泛著閃亮的光澤?!斑^來?!彼氖忠粨],我的身體便懸在了空中,快速地沖著她撲了過去。我展開長如鐮刀的爪子,瞪大眼珠,張牙舞爪地沖了上去。
她將我打倒在地,深嘆了口氣:“你不相信自己?!蔽椅⑽l(fā)愣?!叭绻阕约憾紵o法相信自己,那么必定一敗涂地?!?p> 她佇立在原地,如同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女子披著鎧甲,站在昭陵郡都的城頭,俯瞰天下。
雪央是天生適合彈琴的人,我想。
那天,她坐在花楸樹下,交疊的膝頭擺放著一架七弦琴,紅葉灑落在她的肩上,陽光透過樹蔭在她的裙擺上留下美麗的剪影,她輕輕撥動著琴弦,那琴聲溫婉動人,如曉風吹動殘月,細雨滋潤萬物。
那個叫漓簌的女子拄著占星禪杖,有節(jié)奏地揮舞著,斗轉星移,一片祥和光彩。我突然想起瑓良,方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是個占星師?!斑@個世界上,能夠準確無誤的占卜未來的是狐犰族的旦夕,能夠輕而易舉顛倒星辰的只有巫靈族歷代的族主?!蔽也幌矚g占星,虛幻不可捉摸,總是讓人弭患不急。
魟渾身散發(fā)著暴戾和血腥氣,她是與龍緋締結契約的仆人,擁有著舉世無雙的獵殺術?!昂撸瑲埡ι`?”她嗤之以鼻,“那些口口聲聲指責我的人,難道他們不需要血么?”
已涼三百七十七年的頭一天,我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窗外,幾只赤崁鳥呼嘯而過,它們并沒有消融在大雪中,依舊固執(zhí)地尋找母親。天亮了啊,我自言自語。當陂池反射出第一縷光芒的剎那,我感受到了無邊無際的如同空氣一般無法逃避的絕望。
“娃娃?!毖┭氩恢螘r出現在我的身邊。她的雙手撫上我的翅,我感受到一絲溫暖。她的語氣里夾雜著無奈與傷感,“不要責備自己,不能飛也挺好的,這樣,我們便能夠長長久久地相依為命了?!?p> “雪央,若是我再也無法飛起來了怎么辦?”我哽咽著問。
“那么,我便拋棄著大嗣的位置,拐著你,去凡世過凡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