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烈站在亡魂之塔的塔頂。
短暫而殘酷的戰(zhàn)斗結(jié)束了,塔內(nèi)到處都是尸體,那些橫七豎八躺著的尸體的死相很獨特,一個個臉上都帶著不敢置信的神情,到死他們都不知道究竟死在誰的手上,而這些人又是從哪里鉆出來的。當虞烈率著二十八名死士仿佛從天而降的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時,他們就像一只只倉惶逃竄的老鼠,竟然忘記了抵抗。得虧了那兩名在懸崖邊撒尿的哨兵,要不是他們藏在樹下的酒,剛剛從千刃懸崖爬上來的虞烈與死士根本連劍都握不穩(wěn)。幸好,昊天大神對虞烈終于有了一絲憐憫,給他留下了這么一小甕酒,讓它暖了他們的身子,否則,現(xiàn)在躺著的尸體,恐怕就是自己。
有生便有死,一百名死士跟隨他冒著風雪攀爬飛鳥難渡的懸崖,如今只剩下二十八人,其余的七十二人像凍僵的紙片的一樣墜落,死無全尸。
此刻,做為勝利者的虞烈背著手站在哨塔之顛,正好位于那顆碩大的牛頭骷髏的眼窩里,他的臉色很白,比那些飄揚在塔外的雪花還要白,眼睛不再是血紅色,而是黑中帶紅,看上去像是一雙詭異的鷹眼,右胸的舊傷在隱隱作痛,那鉆心的痛楚使他保持著絕對的清醒,他能聽見中年領(lǐng)主那像牛一樣的喘息聲,士兵們壓低的腳步聲,帶血的鐵劍磨擦著尸體的怪異聲,以及在塔下的那匹馬的悲嚎聲。
從牛頭骷髏的眼窩里看出去,白雪皚皚的世界莊嚴而神秘,雪花既像亂舞的蝴蝶,又像破爛的大氅,它們填充了一切,把一切都埋葬在那潔白的身體里。遠方,遠方什么也看不見,就像是迷茫而未知的明天。而眼前,士兵們正在打掃戰(zhàn)場,他們在四處尋找能暖身的物什,或許是一碗殘酒,或許是一截干柴,或許是一件獸皮,他們把它們集中起來,把酒碗小心翼翼的放好,把那些從死去了數(shù)千年的北狄戰(zhàn)士身上剝下來的獸皮堆放在一起,準備在塔內(nèi)升起一團火。中年領(lǐng)主罵罵咧咧走到馬廄里,把那匹一直嘶叫著的馬牽了出來,一劍插入了它的脖子里,殷紅的血飆射出來。兩名士兵跪在雪地里,捧著鐵盔接著噴灑而出的血漿,冒著熱氣的馬血澆入冰冷的鐵盔里,發(fā)出“嘶嘶嘶”的聲響,縱然隔著如此遠的距離,虞烈也能聽見,更能看見有幾絲珍貴的馬血偏離了軌跡,射到了雪地里,血水融化了雪,很快又被雪水吞噬。
這是一個冷酷的世界,一切都為了生存。
奴隸領(lǐng)主平靜的看著飛舞的雪花,堅毅的面部輪廓,冰冷的眼。一個月前,當他正準備從旬日要塞撤離時,伐楚失敗與假的朝歌青騎這兩件事就像長了翅膀的飛鳥,在一夜之間便傳遍了中州大地,不約而同與有所預謀在這件事上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虞烈再不敢猶豫,當即率部撤出了旬日要塞,向燕京所在的方向挺進。
“哈哈,陷落啦,陷落啦?!?p> 一個瘋狂的聲音鉆入耳朵里,不,它就長在虞烈的心里,只不過是由那個陷入瘋狂的老鐵匠喊出來而已,時至今日,他仍然記得,如血的夕陽籠罩著旬日要塞,他們前腳剛走,老鐵匠后腳便爬上了城墻,在那血光里,他拄著一根木棍,把雙手竭力的伸向天空,放聲的吶喊。
永不陷落的要塞,它早就陷落了,自從它學會了陰謀與背叛,它的存在就只不過是一個天大的笑話罷了。
痛打落水狗的時候到來了,不自量力的余國領(lǐng)主們早就知道這些假的朝歌青騎非常富有,他們剛剛賣掉了兩千名奴隸,塞滿了刀幣的馬車足足有五輛,他們有著上好的戰(zhàn)馬,上好的盔甲,就連那些青綠色大氅的材質(zhì)也是上佳,剝下來把顏色與花紋一改,瞬間便可以組建一支強力的軍隊。于是,亂哄哄的領(lǐng)主們出動了,他們紅著眼睛,駕著戰(zhàn)車,攔在了他們自認為的必經(jīng)之路上。然而,虞烈并沒有走雍燕大道,他們東逃西竄,好似倉惶失措,可是卻一路帶來死亡,像禿鷲一樣的領(lǐng)主們搞不清楚他們的動向,等到看見他們時,死亡就已經(jīng)來臨。血水染紅了盔甲,也染紅了那顆跳動著的心,陷入絕境的奴隸領(lǐng)主帶著他的部下,蠻橫的撕裂著所有能看見的一切。他們就像受傷的猛虎,雖說渾身上下都在滴血,卻仍然在瘋狂的咆哮。
食人者總是被食,那是因為他們低估了對手,而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不過,猛虎也有疲憊的時候,當鮮血流盡時,它也會閉上血紅色的眼睛。
那會是什么時候?明天?亦或現(xiàn)在?
虞烈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是一顆棄子,跟隨著自己的殘兵剩勇也都是棄子,他們被燕國無情的拋棄了,看不見曙光與榮耀,只能看見丑陋的死亡。而這一切是多么的可笑,與十年前一模一樣啊,都想我死。
蒼天啊。
都當我是傻子么?
你們都當我是傻子么!!
熱血被冰凍了,憤怒與悲哀同樣如此,奴隸領(lǐng)主咬著生冷的牙齒,環(huán)視著這片無情的天地,他的胸口痛到無以復加,卻不再顫抖,內(nèi)心的怒火沉默著,就像積壓了千年冰雪的山峰。
突然間,他想起一句話,鳥飛返故鄉(xiāng),狐死必首丘。我的故鄉(xiāng)在哪?我若死了,又該把頭抬向哪里?那里會有小虞的歌聲么?我的鳥又該怎么辦?它飛來飛去,會不會成為別人的箭下亡魂?螢雪,我若死了,你不要悲傷,我說過,我會一生一世陪你說話,永遠也不會離開你。
永遠,永遠,那不是該死的謊言。
“喝點馬血吧,暖暖身子?!?p> 中年領(lǐng)主捧著盛著馬血的鐵盔向虞烈走來,鐵盔上罩著一件獸皮,他把那獸皮揭開,里面的馬血還在冒著熱騰騰的熱氣,他裂著嘴巴朝著虞烈笑著,笑容是那般的憔悴,被風雪凍紅了的眼睛里滿是迷茫,還有一絲深切的擔憂。
是的,他們都是英勇無畏的戰(zhàn)士,現(xiàn)在卻亂了陣腳,而我不能亂,我得把他們帶回去,他們理應享受榮耀,而不是被那些骯臟的禿鷲所分噬。
虞烈接過盛著馬血的鐵盔,大大的喝了一口,抹了抹嘴邊的血,辛烈的馬血灌進肚子里,像是燒起了一團火。
子車輿把馬血分給士兵。
士兵們沉默的飲著馬血,一口一口,喉結(jié)不住的滾動,喝完血,他們連大氣也不敢出,緊緊的閉著嘴巴與鼻息,他們必須得節(jié)省熱氣與體力,因為接下來還有一場更為殘酷的戰(zhàn)斗,而那場戰(zhàn)斗將決定等待在懸崖下的六百名同袍的生與死。
兩名在懸崖邊撒尿的哨兵成了俘虜,也是唯一的兩名俘虜,他們凍得瑟瑟發(fā)抖,像看鬼一樣看著奴隸領(lǐng)主。當他們?nèi)瞿蛉龅恼龤g的時候,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從千刃絕壁竄上來,一手一個把他們擰起來,然后讓他們頭撞頭。其后,他們癱軟在雪地里,看著這個魔鬼帶著一群魔鬼沖入了哨塔里,慘叫聲響起來了,戰(zhàn)斗很快就結(jié)束了,亡魂之塔里盡是血跡。這魔鬼提著虞騎的頭顱,站在血水里,冷冷的看著他們被擰進來,像扔兩條死狗一樣扔在他的腳下。那眼神冷到極致,比呼嘯的寒雪還要冷。
“接下來該怎么辦?我們只有二十九個人,要塞里卻有三百人,足足十倍之差,就算是出其不意,我們也毫無勝算。要不,放出信號,讓懸崖下的士兵往上爬?”子車輿走到虞烈身旁,壓低著聲音說道。
“我們低估了風雪的力量,不可以再讓戰(zhàn)士們做出無謂的犧牲。”虞烈搖了搖頭。
“那如何是好?要不繞回去?”中年領(lǐng)主的神態(tài)焦急起來,聲音依舊很低。
“繞回去?”
虞烈走到牛頭骷髏的眼眶處,向外看去,搖頭道:“沒有第二條路了,要想活著,我們就必須得奪取這里?!?p> “嗚,嗚嗚,簧……”
突然,一陣微弱的號角聲從雪峰要塞的方向響起,它穿過了茫茫風雪,到達這里時聲音很怪異,就像是在水里發(fā)聲一般,斷斷續(xù)續(xù),模糊不清。
沉默的士兵們唰地挺身,瞪大了眼睛。
中年領(lǐng)主臉上一狠,抽出了布滿豁口的鐵劍。
虞烈心中也是一驚。
“嗚,嗚……”號角聲持續(xù)著,像是在等待著什么一樣。虞烈心頭一動,走到兩名俘虜面前蹲下來,定定的凝視著他們:“知道我是誰嗎?”
“不,不知道。”那名瘦弱的俘虜牙齒在打顫。
“那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奴隸領(lǐng)主提起帶血的鐵劍,把它抵著強壯俘虜?shù)暮韲?,一點一點往里扎,新鮮的血液從那俘虜?shù)暮斫Y(jié)旁邊溢出來,順著劍身流淌,與已經(jīng)凍潔的血液交融,形成一種妖異的色彩。
強壯的俘虜在抽搐,死青爬上了他的臉,他張大著嘴巴,卻喘不出氣來。虞烈的臉上沒有半點神情,仿若胸膛里的那顆心已不再跳動。
瘦弱的俘虜感受著同伴的生命在一點一點的消失,他睜著無比驚駭?shù)耐卓粗萘?,眼眶都快要被撐破了,全身的寒毛倒豎起來,他卻感覺不到寒冷,唯有令人窒息的暈眩在一浪一浪的襲來。
終于,虞烈抽出了鐵劍,強壯的俘虜不再顫抖,瞪著灰色的眼睛,動了下嘴巴,卻沒有說出話來,頭一歪死了。奴隸領(lǐng)主平靜的抬起劍,指向瘦弱的俘虜。
“我,我知道,我知道?!?p> “告訴我,是什么?”
“敲,敲,敲……”
瘦弱的俘虜指著塔角掛著的一樣物什,那是個奇形怪狀的東西,有些像是鐘,又像是鼎,或者更像是鈸。虞烈快步走過去,輪起鐵劍猛地砸向它。
“哐,哐哐。”
刺耳的金鐵交接聲遠遠的傳了開去,那一直連續(xù)不斷的號角聲與它共鳴了一會,慢慢的黯啞了下去。
中年領(lǐng)主重重的喘出一口氣,捧著鐵盔向虞烈走去,經(jīng)過那名大小便失禁的瘦弱俘虜時,用腳踢了踢,罵道:“沒用的東西,留著也是個廢物,不如殺之了事。”
虞烈回過頭來:“饒他一命,我們并非強盜。”
“嘿嘿。”中年領(lǐng)主摸著下巴,意味深長的笑起來,把罩著獸皮的鐵盔遞給虞烈,那里面還有一點馬血。
虞烈接過鐵盔,正準備捧起來一飲而盡時,目光卻突地凝住了,他快步?jīng)_到光線較好的牛頭骷髏眼窩邊緣處,捧著那張獸皮,皺起了眉頭。
良久,他抬起頭來,露著雪白的牙齒:“神,離我們并不遙遠。或許,我們也可以做一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