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馬蹄,像箭一般一去不回的朝歌青騎。
宮墻越來越近,那些顫抖著的弓箭手在猶豫著要不要放箭,宮墻下的守衛(wèi)們瞪大了眼睛,猶猶豫豫的挺起手中的長戟,不過,卻沒有人察覺,他們自己正在不由自住的后退。眼見那劃破平靜的利箭即將貫來,或許,它想將這些華而不實的守衛(wèi)鑿穿,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釘在宮墻上。又或者,它只是在發(fā)泄心中的怒火,那壓抑著的、蓬勃而出的怒火。
誰也不知道,后果會如何。
三百步,兩百步。
愈來愈近。
“嘎吱,嘎吱。”
便在這時,從那宮城前的一道小巷子里突然鉆出了一輛馬車,兩匹漂亮的、雪白的小母馬拉著華麗的馬車竄到了那條青石道上,它們仿佛不知道死亡正在逼臨,竟然穩(wěn)穩(wěn)的停在了道路中央。繼而,它們歪著腦袋,撲扇著眼睛,怔怔的看那青色的利箭撞來。
“希律律……”
青色的利箭在離馬車二十步外頓住,三等男爵高高勒起馬首,矯健的戰(zhàn)馬放聲長嘶,粗壯有力的前蹄不住亂刨,長戟在日光下疊煜,而他身后的一百名青騎同樣如此。
一百零一人,如一人。
在高速奔跑之中,突然勒馬而陣型不亂,當真是天下第一騎啊。
看著那靜止如山的朝歌青騎,宮城外的守衛(wèi)與宮墻上的弓箭手先是齊齊喘了一口氣,然后又情不自禁的捏了一把汗。若是朝歌青騎撞來,那宮門前必然會是血流成河,守衛(wèi)是抵擋不住的,而若是朝歌青騎想要撞開城門,那也是不切實際的,他們最終也都會死在弓箭手與源源的不斷援兵之下。不過,他們是朝歌青騎啊,若是余國的士兵沾染上了他們的血,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
多虧了這輛馬車,余國的士兵均想。
“呼,呼呼?!?p> 馬蹄沉沉的落下,戰(zhàn)馬打著粗重的響鼻,三等男爵從盔縫里凝視著那輛馬車,他們畢竟不是東夷人,不能像東夷人那般行事不擇手段,在無辜的人面前,他不由自住的收籠了給人帶來死亡的翅膀。而那兩匹母馬與車轅上的車夫,以及那馬車內(nèi)的人仿佛統(tǒng)統(tǒng)驚呆了,車簾沒有挑開,也沒有人說話,只是靜靜的停在那里。陽光投下來,在青石道上留下了清晰的影子。三等男爵突然看見,在那精美的車轱轆上雕刻著劍蘭花。
過了一會,車內(nèi)傳出一個異常獨特的聲音。
“走,走吧?!蹦锹曇糨p微顫抖,好似嚇得不輕。
“諾?!?p> 轅上的車夫抽了一記空鞭,兩匹小母馬的目光從那一百零一匹雄健的公馬身上撤回,依依不舍的離去,陽光落在車蓬上,渾似為它注了一層淺淺的光。刑洛騎在背上,腦海中回蕩的卻是方才那獨特的聲音,它就像是初春的露水,從枝頭墜落下來,一滴一滴的墜在清澈的寒潭中,每個聽見它的人都會難以忘記,甚至會暗暗覺得這恐怕便是天下間最好聽的聲音。
一百名披著青綠色大氅的燕國戰(zhàn)士仿佛也被它所迷了,亦或,紀律性極強的他們只是在等待著刑洛的命令。這一瞬間的氣氛極其怪異,就像是一個巨人提起了沉如山岳的戰(zhàn)錘,卻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失去了目標,那是一種力量無處發(fā)泄,瞬間茫然的感覺。
拔劍四顧心茫然。
年輕的三等男爵耳中仍然回蕩著那聲音,他怔怔的看著馬車消失在那彎曲而狹長的巷道里,下意識的甩了甩頭,好似想要甩去那莫名其妙的感覺,柔和的陽光照耀著盔縫里的眼睛,狠戾與決絕正在逐漸消散,但是,他卻勒馬著開始徐徐后退。
一百名燕國戰(zhàn)士跟著他后退。
莫非,還要再來一次?
宮墻外的守衛(wèi)又緊張起來,他們在首領(lǐng)的喝斥排成了橫排,蹲下身來,把長戟抵在青石板的縫隙中,斜揚著鋒利的戟尖,宮墻上的弓箭手深深吸了一口氣,紛紛引弓搭箭。不論如何,這里是余國的宮城,縱然他們是朝歌青騎,也不能在此地放肆。
“不得放肆!”
一個清冷的聲音喝道,緊接著,從那森然的宮庭深處走來了一個身穿白袍的士子,他按著腰間的細劍,快步走到宮城門口。守城的首領(lǐng)認得他,近幾天,這個名叫蒯無垢的衛(wèi)國士子每天都會來到宮城里,君上待他很是不同,聽說,他是鬼谷子先生的高徒。鬼谷子,那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然而,這里畢竟是余國的宮城,守城的守衛(wèi)代表的是余國的臉面,豈能被一個白衣士子喝斥?
城衛(wèi)首領(lǐng)大聲道:“未經(jīng)君上許可,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不得擅離。”
“看看這是何物?”
白衣士子仰頭看著城墻上的首領(lǐng),在他的手中揚著一物,那是一枚玉簡,巴掌大小,上面雕刻著四座要塞,分別是,旬日要塞、雪峰要塞、青銅要塞和彤云要塞。余國上至國君、下至粟民都對這四座要塞充滿了自豪感,時時刻刻也不忘記把它們宣之于眾,而這,正是余國的標志。
見令,如見余君。
“打開城門!”
“哐啷,哐啷?!?p> 沉重的絞盤拉動著,高達三丈,厚有半尺的鑲鐵木門向左右兩邊緩緩分開,城門后的甲士們像螞蟻一樣涌了出來,分列在宮城外,迅速的布成了防御陣型。白衣士子排眾而出,步伐落得不徐不急,他微笑著走向那正在縱馬慢跑的朝歌青騎。
……
初秋的陽光,溫暖和煦,它撒遍出云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然而,它也并不是萬能的,總有些地方是它所不能觸及。譬如,《墨香樓》的這所小院,紛繁的櫻脂花已經(jīng)謝了,劍蘭花也開得有氣無力,正在走向凋謝的道路,但是,那株千年古愧卻被這秋風吹得青綠如海,它伸展開雍容而古老的樹冠,將整個小院攬在懷中。
小院里格外清幽。
馬車從后門駛進來,直接停在青青的籬笆墻外。
富態(tài)的車夫從轅上跳下來,恭敬的掀開車簾。
一支雪嫩的手從簾中伸出來,它握著車棱微一用力,悄生生的女子便已經(jīng)站在轅上,她抬起那美得不像話的臉蛋,瞇著眼睛向日頭看去,然后,舉起手來,朝著溫暖的陽光美美的伸了個懶腰,輕快的跳下車轅,走入了那清冷的院子。
她伸懶腰時,車夫沒敢看,一直低著頭。
名叫‘花胡子’與‘美人舌’的侍女等候在院中,她們正在照料著那一對會說話的黃眉鳥。
“小偷,小偷?!眱芍恍▲B在籠子里跳來跳去,聲音清脆。
“誰是小偷?”身著雪衣的絕色女人抬起頭來,歪著腦袋問黃眉鳥。
花胡子與美人舌偷偷一笑,低下了頭。
“你是小偷,你是小偷?!眱芍稽S眉鳥叫得聲音頗大。
跟在雪衣女子身后的車夫忍著笑,忍得很辛苦。
“唉,它們的舌頭沒有剪好,只會說小偷。”
過了一會,雪衣女子像個男人一般無奈的聳了聳肩,樣子瀟灑到極致,她走入那掛著青色湘竹簾,熏著寥寥清香的室中,落座在了烏桃矮案后。車夫坐在她的斜對面,按著膝蓋,眼觀鼻、鼻觀心。而她則在看窗外那隨風搖曳的櫻脂樹,眸子很美麗,目光卻很散漫。
“東主要修琴么?”美人舌輕輕問道。
“嗯?!?p> ‘美人舌’抱了那面古樸的瑟來,把它放在案上。
雪衣女子幽幽的把目光收回,眼中煥發(fā)了一絲神彩,低頭較起弦來。
這時,車夫說道:“東主,那些朝歌青騎會接受蒯無垢的提議么?要知道,為了糧食,他們不惜一戰(zhàn)?!?p> “會的?!?p> 雪衣女子低頭較弦,沒有看車夫:“正是因為他們快餓死了,所以肯定會接受蒯無垢提供的一個月食糧。若是你,一個是遙遙無期的等待,一個是現(xiàn)成的活命機會,你會選擇什么?”
“我會選擇活命?!被顫娍蓯鄣摹ê印D(zhuǎn)動著大眼睛,插嘴道。
“這回,你倒是挺聰明的。”雪衣女子道。
‘花胡子’吐了吐舌頭,臉蛋紅的像那天上的秋日一樣。
車夫皺眉道:“東主太仁慈了,給了他們糧食,他們便會繼續(xù)守下去。那樣,東主的謀劃豈不是付諸東流?”
“不會的?!?p> 一根弦陷在了縫隙里,雪衣女子伸出手,‘美人舌’遞來一把小銀劍,她用那把銀劍小心翼翼的挑動著琴弦,深怕它會斷在里面,鼻尖凝了一顆晶瑩剔透的汗珠,就連呼吸也微微重起來,聲音卻仍依舊清冷:“若是一點也不給他們,那么,他們唯有一條路,那便是死守到底。可是現(xiàn)在卻不同了,往前一步是無底深淵,往后一步是海闊天空,若是你,你會選擇什么?”
“海闊天空。”花胡子搶道。
雪衣女子斜斜抬起頭,瞅著花胡子莞爾一笑。
誰知,花胡子卻反手指著屋外那樹上的鳥籠,認真的道:“東主,我想,它們也是這么想的。”
“哎?!毖┮屡哟啻嗟膽艘宦暎D(zhuǎn)念,卻驀然怔住了,一瞬不瞬的看著在鳥籠中揮著翅膀的鳥兒。
室內(nèi)的氣氛很怪異,淡淡的憂傷彌漫著。
良久,車夫嘗試著,小心地問:“若是他們定要往前走呢?燕人無懼,燕人的血,流的是鐵?!?p> “蒯無垢會告訴他們真相,當然,只是其中一部份的真相。而真相往往是殘酷的,它可以摧毀看似堅不可破的信念?!?p> “難道,東主覺得鬼車軍團他們拿不下旬日要塞?他們也該動手了,伐楚的大軍已經(jīng)逼臨了江北,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p> “不,或許能拿下,或許不能。可是,我們不能將自己的命運交給模糊不定的選擇?!?p> “若是仍然失敗了呢?”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們已經(jīng)出來很久了,該回雍都了。我想去聽聽蔡宣的琴聲。”
說完這句話,雪衣女子按著瑟弦站起身來,朝著屋外走去,來到樹下凝視著籠中的黃眉鳥,過了一會,她掂起腳尖,把鳥籠取下來,打開了籠柵。
“小偷,小偷?!秉S眉鳥高聲叫著,一點一點靠近籠子口,發(fā)現(xiàn)那阻擋它們展翅高飛的籠柵已經(jīng)不見了,叫得更歡了,飛快的沖上了云霄。
雪衣女站在樹下,注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