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恬恍恍惚惚一覺醒來,朝廷已經(jīng)天翻地覆,任誰也沒能想到,一夜之間,堂堂天子,未滿弱冠,活活病死,宮里永壽殿的太醫(yī)令個個三緘其口,不對外說道底,眾人不免猜測紛紛,班恬在房間里聽瑾娘若無其事提起此事,除了跟著感嘆天子命薄,心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對王莽弒君的不認(rèn)可。
平帝死后,前煇光謝囂上奏太皇太后稱:武功有人在打井時得一白石,上刻“告安漢公莽為皇帝;王莽浸泡在權(quán)利窩里多年,多年間摸爬打滾,起起落落,早就厭棄所謂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輪回;甄豐正巧逮到時機,起草奏章向太皇太后上書,要求太皇太后允準(zhǔn)王莽像從前的周公那樣代替天子臨朝。太皇太后身為一介婦人,見朝廷百官眾口說一,實在沒有辦法,又因為孝平之世,政自莽出,褒善顯功,以自尊盛;觀其文辭,方外百蠻,亡思不服;休征嘉應(yīng),頌聲并作,只好順從這一要求,由王莽攝政,稱“攝皇帝”。
居攝元年(公元六年)春,正月,王莽祀上帝于南郊,又行迎春、大射、養(yǎng)老之禮。三月,己丑,立漢宣帝玄孫嬰為皇太子,號曰孺子。尊皇后王嬿曰皇太后。以王舜為太傅、左輔,甄豐為太阿、右輔,甄邯為太保;又置四少,秩皆二千石。四月,安眾侯劉崇與相張紹謀曰:“安漢公莽必危劉氏,天下非之,莫敢先舉,此乃宗室之恥也。吾帥宗族為先,海內(nèi)必和?!?p> 可惜劉崇、張紹謀劃不周、力量不足,三日便被一網(wǎng)打盡,紹從弟竦與崇族父嘉詣闕自歸,莽赦弗罪。王莽指使竦稱自己德美,罪狀劉崇:“愿為宗室倡始,父子兄弟負(fù)籠荷鍤,馳之南陽,豬崇宮室,令如古制;及崇社宜如亳社,以賜諸侯,用永監(jiān)戒!”五月,甲辰,太后詔莽朝見太后稱“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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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院,班恬靜靜聽著月荷說最近長安的動靜,當(dāng)聽到外面物議如沸、蜚短流長時,嘴里喃喃自語跟著說“欲求封,過張伯松。力戰(zhàn)斗,不如巧為奏?!蓖趺臒o聲息走近房中,面帶哀愁看著班恬,叮囑道:“近來長安城謠言四起,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誰也辨察不清楚,你一向身子不好,又何必多聽多問,惹自己煩憂呢?”
月荷回頭見王莽進入房里,請了安慌慌退下,班恬面不改色,道:“聽言不可不察,不察則善惡不分!妾想問大司馬,哦,不!妾腦昏多忘,忘了大司馬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dāng)上假皇帝!”王莽目瞪口張看著一臉陌生的班恬,班恬緊緊逼問道:“你知道的,我希望聽真話,不想聽假話,妾希望夫君能遵守我們從前的約定,明明白白告訴妾,夫君到底有無篡漢的心思?”
王莽斬釘截鐵道:“沒有!”轉(zhuǎn)而失望道:“素心,外面人無親無故,可以肆意誹謗我、誣陷我,但你最了解我,你怎么能跟著外面的人一樣站出來批判我?你可知道,我連月來每日勞碌不休,精神疲憊,可但凡有一絲空隙,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你在做些什么,會問陳明你過得好不好?可咱們好不容易見一面,你居然橫眉冷目問我有無篡漢的心思,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難受?”
班恬緩緩開口:“以前,妾也以為王郎一心一意做個匡扶社稷的有功之臣,可那晚在書房聽到王郎決意毒死先帝時,妾便認(rèn)不清,王郎究竟誰是好人還是壞人?究竟是忠臣還是奸臣?”說完,滿眼痛心看向王莽,王莽目光凌然一驚,看著好像什么都知道的班恬,詢問道:‘你怎么會知道?’
班恬哀嘆道:“妾情愿自己一直不知道,被蒙在鼓里,那樣,妾便可以心安理得,分享夫君的喜悅,享受夫君的成功,可妾不能欺騙自己,眼下的安適,不過是夫君,拿先帝的性命換取而來,拿嬿兒的婚姻幸福換取而來!”
王莽一臉無奈道:“大勢所趨,為了保全性命,我也沒有辦法!你只看到先帝驟然崩殂,你可知道先帝臨終那一晚,他邀我去清涼殿品酒,那是一場鴻門宴,注定有一個人要離開世間,我不想過早死亡,我還有我的志向沒有實現(xiàn),我不想含恨而終!”
班恬滿面痛心,咬著牙,眼中飽含熱淚道:“可那是天子,天下之主,你怎能隨便把他毒死?來日史書工筆,你都絲毫不畏懼嗎?”
王莽低著頭,感慨道:“沒錯,他是至高無上的君王,可他只是一個弱子,他能頂什么用?他能讓百姓生計不愁、安居樂業(yè)?他能讓大漢國勢鼎盛、蒸蒸日上?他能讓天下士子專心經(jīng)綸、實現(xiàn)抱負(fù)?他能讓軍士奮勇殺敵、建功立業(yè)?袞袞諸公、碌碌朝臣,又有誰真正為天下百姓著想?”
班恬默不作聲,王莽繼續(xù)推心置腹道:“從前我們家境貧苦,四壁徒立、環(huán)堵蕭然,鶉衣百結(jié)、破衣爛衫,粗茶淡飯、無肉無鮮,你可知道我一路走來,忍受別人多少白眼?我夙夜匪懈,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口無擇言,身無擇行,言滿天下無口過,行滿天下無怨惡,可那又如何?”班恬緊緊蹙額,王莽痛心疾首道:“如今朝廷,君不君,臣不臣,君不愛臣,臣不忠君,早就不是我想要效命的朝廷!”
班恬質(zhì)問道:“歷朝歷代,郁郁不得志的臣子比比皆是,你仕途蹭蹬,你抱負(fù)遭抵,就想弒君篡位、推翻漢朝?”
王莽緊接著開口道:“我現(xiàn)在還沒有這個打算!”
班恬喃喃道“現(xiàn)在,還沒有打算,那以后呢?”
王莽上前走了幾步,勸道:“素心,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爭執(zhí)下去?我們何必為了區(qū)區(qū)小事,屢次三番起爭執(zhí)?我們難得見一面,就不能不紅著臉嗎?”
班恬別過臉去“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王莽隱隱發(fā)怒,班恬毫無顧忌,繼續(xù)道:“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你現(xiàn)在是假皇帝,一人出聲,萬人呼應(yīng),可世事變化無常,無人可以未卜先知,你還是好好警醒著吧!免得最后樂極生悲!”
王莽緊緊抓住班恬的胳膊,焦心道:“素心!”
班恬狠心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從一開始注定不是一類人,中間曲曲折折,還請假皇帝大人大量,忘記種種!”
王莽含著怒氣道:“你,你為什么不能設(shè)身處,站在我的位置上想一想問題?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時候千鈞一發(fā),有多少時候我也是出于無奈?”班恬悶悶不發(fā),王莽見班恬一副泰山壓頂,誓死不改的表情,憤憤然離開北院,瑾娘行動緩慢地在院里走著,見王莽悻悻離去,心知大事不妙,一進門,果然看見班恬在向隅而泣,嗚咽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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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九月,東郡太守翟義起兵,擁立嚴(yán)鄉(xiāng)侯劉信為皇帝,通告各地,長安以西二十三個縣的“盜賊”趙明等也起來造反。王莽十分恐懼,坐不安,食不甘,日夜抱著孺子嬰在宗廟禱告,又模仿《大誥》寫了一篇文章,說明自己攝位是臨時,將來一定要將皇位歸還孺子嬰。與此同時,王莽不斷調(diào)動大軍鎮(zhèn)壓,攻滅翟義的部隊。公元六年,王莽日夜熬心終于壓制暴亂,緊接著各種符命祥瑞紛至沓來。此時讖緯禪讓之說盛行,符命、圖書,層出不窮,如”求賢讓位”、”漢歷中衰,當(dāng)更受命”、”天告帝符,獻者封侯”等。
大司馬府,甄豐、王舜等人看著一棵原本死氣沉沉的柳樹今年忽然萌發(fā)出綠芽來,個個欣喜無比,甄豐遠遠瞧見王莽面帶憂容而來,率先奉承到:“王公,此樹還真是稀奇古怪,原本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今年居然枯木逢春!真是吉祥的預(yù)兆呀!”其他人跟著隨聲附和,不住點頭。
甄豐見王莽不贊一詞,勸道:“自古有興必有廢,有盛必有衰,豈有不敗之家,不亡之國乎?”王舜也勸道:“渾渾沌沌,離則復(fù)合,是謂天常。自古以來,有興必有廢,有廢必有興,大漢連年淪落到小兒手中,還能有什么作為?”另外一人也張口“是呀!多少年,王公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王公也該雄起才是!”
王莽轉(zhuǎn)眼想到班恬,搖頭道:“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眼下時機還不成熟,不可強也!”眾人見王莽連番推阻,一個個爭先恐后勸說,王莽擺了擺手,面無表情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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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院,瑾娘心疼地看著日夜憂心、五臟俱傷的班恬,瑾娘小心勸道:“夫人,你和王公能在一起,實不容易,何苦要兩個人互相折磨、互相慪氣呢?有些誤會,兩個人在一塊耐心說說,還不能解開嗎?”班恬默不作聲,瑾娘毫無辦法,默默端著茶水離開。
午后,王莽小心翼翼走了進來,見班恬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微微心疼道:“你心里不待見我,我可以不來北院礙你的眼,但你能不能別糟踐自己的身子,該吃飯便吃飯、該睡覺便睡覺,何苦弄得不眠不休?”
班恬沒有接口,王莽試探道:“你就不能稍微笑一笑嗎?”
班恬鼻尖喘著粗氣,憤憤道:“強令之笑不樂,強令之哭不悲;我心里不高興,還非要笑口常開,惡心自己嗎?”王莽默默嘆了口氣,轉(zhuǎn)而想伸手拉住班恬的纖纖玉手,班恬猛地抽回去,王莽一臉失望道:“你真打算一輩子也不理我?”
班恬轉(zhuǎn)過臉去,面對著墻壁,悶悶不舒,王莽一臉憂愁看著強持己見的班恬,忍氣道:“我還有事,你好好歇著,明日再來看你!”
班恬狠心決絕道:“王公明日不必再來!案牘繁忙,見了我王公也不能舒心快樂,反而愁心勞耳,傷神費形!”
王莽著急地坐在班恬身邊,逼問道:“素心,你究竟要鬧到什么地步?”
班恬一字一停頓道:“一別兩處、各生歡喜!此生此世、永不再見!”
王莽想著曾經(jīng)的點點滴滴,看著陌生決絕的班恬,腦海中恍恍惚惚,感覺原來到頭來真就是一場夢,夢醒人散!王莽癡癡傻傻道:“好!一別兩處、各生歡喜!”“此生此世,永不再見!”最后一句話咬著牙切著齒,班恬聽到耳朵里字字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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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種種,似水無痕;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三個月后,班恬身形消瘦的不成樣子,這日,瑾娘熬好湯藥,費心費力端到班恬面前,小心翼翼喂了兩口,班恬還勉強喝下幾口,突然,月荷從外面進來回稟道:“夫人,二夫人登門求見!”
瑾娘看了一眼班恬,班恬神情冷漠道:“請進來吧!”
月荷哎了一聲出去,瑾娘快手快腳收拾起來東西,轉(zhuǎn)眼,王晴面帶笑意進來,見班恬消瘦至極,眼里有幾分快樂與幸災(zāi),但更多的是同情與可憐,王晴進屋后,二話沒說,只是默默坐在班恬身邊,關(guān)心道:“妹妹怎么消瘦成這般模樣?”
班恬淡淡一笑:“多謝二夫人關(guān)心,妾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日積月累,自然會瘦!”
王晴泫然一笑道:“夫君也是,只管新歡,不顧舊愛!”班恬發(fā)白的嘴唇微微一動,王晴一眼看破,一針見血道:“姐姐嘴上說不在乎夫君,可心里終究還是很記掛夫君,何苦騙人騙己,呆在這里不肯出去呢?”
班恬驀然一笑道:“不是不出去,而是不知道出去能干什么?”
王晴撇嘴一笑:“其實有時候,我很羨慕你,這麼多年,我們明里斗、暗里斗,我機關(guān)算盡,你默默無為,結(jié)果我竭盡智巧,還是沒得到夫君的看重,而你不聲不響,卻得到我所希望得到的一切!”
班恬面無表情,王晴繼續(xù)道:“那年,我與夫君第一次見面,夫君純?nèi)珂R山之玉,桔如陵上之木,我一眼便欣賞夫君的儀容風(fēng)范,所謂一見傾心,大抵如是!后來我不顧家人極力反對,嫁給夫君,多年粗茶淡飯,也沒消磨掉我對夫君的情意,后來,姑父要從表哥與夫君中選擇一個人繼任大司馬,我知道夫君成功獲得姑父青睞的希望不大,所以老早便纏著姑父,求他,對他說夫君事親純孝,事君愚忠,交友重信,居鄉(xiāng)守悌,四行兼?zhèn)洌宓戮闳?,難道還不值得姑父托付大事嗎?姑父笑我傻、笑我癡,可我自己知道,為了自己心愛的男人,我可以多麼不顧臉面!”
“今日來見你,不是想來看你笑話,我知道你和夫君鬧別扭已經(jīng)整整半年,半年來,你們誰也不搭理誰,可即便如此,你們還是牢牢占據(jù)著對方的心!有時候,我挺恨自己,恨你們,可到頭來,我發(fā)現(xiàn)我誰也不恨!你和夫君還有機會和好,何苦鬧得老死不相往來呢?”
“多余的話,我不必多說,我還是要感謝你,是你默默無聞地幫我開導(dǎo)嬿兒,從前我過分偏心,無形之中虧待嬿兒不少,以后我會盡力彌補!”說完,已經(jīng)起身,班恬開口道:“嬿兒很好,我也很喜歡她!”王晴回眸一笑,轉(zhuǎn)而離開。王晴走后,班恬想了良久,覺得兩個人經(jīng)歷千難萬險在一起,著實不容易,實在沒必要互相折磨,有些事說開往往比藏著掖著不說的好,班恬一門心思,胸有成竹能勸服王莽不要竊取王朝。
三日后,瑾娘從外面回來,見班恬在整理從前與王莽的書信,傷感道:“奴婢剛剛?cè)栠^陳明,陳明說王公外出巡查,只怕還要兩三個月才能回長安!”
班恬面色發(fā)白,語氣沒有哀愁,反而欣喜道:“沒事,我有耐心等下去!”
一日、兩日,一月、兩月,班恬最終還是熬不住,一夜暴雨,班恬病情斗轉(zhuǎn)直下,瑾娘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慌慌不知所措,班恬忍著最后一絲力氣吩咐瑾娘“拿筆來!”瑾娘默默把毛筆拿給班恬,班恬忍受著病痛的折磨,一字一字含著心血寫在竹簡之上,草草千言,班恬已經(jīng)咳嗽出兩三灘血,瑾娘看得滿眼心疼,班恬剛停筆,便昏倒在案幾之上,瑾娘含著淚水把班恬轉(zhuǎn)移到床上,王靜煙得知情況后,吩咐大夫來瞧,大夫只說病入膏肓,草藥無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