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立宵

　　那日清晨，黃思南將熬好的藥送進長庚房里之后，就被水鏡月推了出來。水鏡月扔下一句：“守在這里，誰也不讓進?！比缓缶完P(guān)了門。

　　黃思南自是知道長庚的癥結(jié)所在，一聽這句話就明白她要做什么了，下意識的轉(zhuǎn)身想要阻止，卻差點被門夾了鼻子。無奈，他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嘆氣。一旁的阿杰見狀，立馬湊過來，急切的問道：“怎么了？我家公子怎么樣？有救么？你嘆什么氣呀？”

　　黃思南被他搖得一晃一晃的，被他吵得頭暈，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嘆息一般道：“放心，你家公子不會有事的。你要想早點見到他，就安靜點，別打擾二小姐?！?p>　　阿杰立馬捂著嘴不說話了。

　　黃思南卻仍舊神情悲戚，他抬頭看東方剛升起的太陽，無聲呢喃道：“可是，我們家的二小姐可是九死一生啊……”

　　等到身后的那扇門再次打開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晚上了。

　　黃思南記得，當他聽見“咯吱”一聲響的時候，轉(zhuǎn)身就見那門只開了一個小縫，那張蒙著黒巾的臉探出來，比當時的夜色更濃黑的眼珠子看了他一眼——

　　“讓玉衡姑姑來接我……”

　　說完這句話，她就倒下了。他立馬過去扶她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她出了一身的汗，內(nèi)力耗盡，四肢早就已經(jīng)脫力了。

　　一旁的阿杰目瞪口呆的看著倒地不起的水鏡月，呆呆愣愣的有些不知所措。

　　黃思南抬頭看他，道：“進去看看你家公子吧，他應(yīng)該沒事了，去備些熱水，再給他弄些吃的?！?p>　　說完，他抱起水鏡月，離開了。

　　黃思南叫來一個丫鬟來伺候水鏡月，然后就離開了。從脈象來看，她只是太累了，睡醒了就好。他的醫(yī)術(shù)此刻毫無辦法，他能做的事情只是盡快通知宮主，讓他人來接她回家，然后默默祈禱，希望老天爺能保佑這個從小備受苦難的孩子這次能逃過一劫。

　　***

　　長庚醒了。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第二件事就是吃飯。

　　此刻，他正一邊喝著黃思南調(diào)配的藥膳粥，一邊聽阿杰講水鏡月的狀況。

　　其實，他比阿杰更清楚的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他開始的確是昏迷的，可是水鏡月開始給他療傷的時候，他是能感覺到的，再后來，就是徹底的清醒了的。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怎么回事，他的內(nèi)力不穩(wěn)定，他自己都無法完全掌控，只要動用的真氣過多，就會遭到反噬。這也是他一開始就裝作不會武功的原因之一。

　　他十四歲以前從不覺得武功有什么用，十四歲以后想要學功夫，卻是已經(jīng)晚了。他本以為毫無希望，可十六歲那年他遇上了那個瘋女人，那個教他功夫的人。那個瘋女人曾跟他說過，她給他的功夫雖然來得快，但走捷徑總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他，最終將會死在自己手里。

　　她說完就大笑，然后告訴他說，若是他能找到那個人的傳人，或許就不用死了。

　　她說的那個人叫烏炎。他經(jīng)常從她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她有時候會痛哭流涕，有時候又會大笑不止，有時候也會破口大罵。

　　她說，烏炎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自創(chuàng)的內(nèi)功心法的名字——烏炎心法。

　　她說出了烏炎弟子的名字——“水鏡月，杭州水鏡宮的二小姐?！?p>　　當他從瘋女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整個人呆掉了，心中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該傷感。

　　他永遠記得十四歲那年冬天，那個火光漫天的夜晚，若不是她突然如神祇般出現(xiàn)，他和弟弟早就死了。

　　他記得他忍著眼淚雙拳緊握咬牙切齒的發(fā)誓要報仇時，她跟他說過——“別想著報仇，好好照顧弟弟。你的仇，天下人會幫你報?！?p>　　他記得她離開之前給了他一只信鴿，跟他說——“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的，就讓它幫你傳信，我一定會幫你的。”

　　他想，若是她知道他想要她的命，不知道她會不會給。

　　她是他的恩人，救命之恩?？伤麉s要她的命來救自己的命，因為他想要報仇。

　　報恩和報仇，哪個更重要？

　　十六歲的長庚想不明白，十九歲的長庚仍舊想不明白……

　　夜深人靜的時候，長庚來到水鏡月的房門前。他能聽見門后面輕微的呼吸聲，他知道即便他大喊大叫她也醒不了，可是，他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

　　他不敢見她。

　　他就這么在她門前站了一夜。

　　“你是什么人？”

　　身后突然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如同極北的寒風吹進腦子里，長庚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這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

　　來人是個黑衣男子，長庚看不出他的年齡，他看上去頂多四十歲，一雙深邃的眼睛卻是看透世事的滄桑。那人面無表情的看著他，眼神平靜，卻讓他覺得一股無法抵抗的壓迫感。

　　長庚跟那人對峙，知道眼前這人是個高手，比那個瘋女人還要厲害的絕世高手，他無處可逃。他面色平靜，背后卻早已汗?jié)瘛?p>　　就在長庚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黃思南匆匆忙忙的趕了過來，對那人深深鞠躬，道：“老前輩，您怎么來了？”

　　“阿月呢？”

　　那人一開口，空氣中的壓迫感頓時消失，長庚松了一口氣。

　　黃思南指了指水鏡月的房間，道：“就在里面。”

　　那人從長庚身邊走過，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問道：“小子，你的功夫是誰教的？”

　　長庚道：“家?guī)煵蛔尩茏油嘎端拿枴！?p>　　那人冷哼一聲，“你不說我也知道。阿月是為了救你才昏迷不醒的吧？小子，回去告訴你師父，若有下次，我定不饒她?！?p>　　長庚淡淡道：“她一年前已經(jīng)過世了。”

　　那人愣了一下，然后點頭：“很好?！?p>　　那人不再理會長庚，推門進屋了。

　　黃思南看了長庚一眼，想說什么，終究也只是嘆了口氣，道：“長庚公子，你的傷已經(jīng)沒什么大礙了，我讓辛夷給你配幾份藥，記得按時吃，你……還是離開吧?！?p>　　長庚拱手致謝：“長庚正準備辭行，黃先生，多謝，這幾天麻煩你了?！?p>　　黃思南道：“謝我做什么？救你的是二小姐?！闭f完無聲的嘆了口氣，離開了。

　　長庚轉(zhuǎn)頭看了看那緊閉的房門，心中喃喃道——

　　“阿月，我又欠了你一條命。此生，我大概是還不起了，若有來生……呵，來生你一定不愿再遇見我吧。是了，來生，即便我快要死了，你也千萬別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