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陰雨浸泡著離織鎮(zhèn)的第十日,青瓦檐角墜下的水簾在石板上鑿出細小坑洼。南羽收攏油紙傘跨進茶肆,道袍下擺已沾滿泥漿。捷迪正趴在方桌上撥弄羅盤,銅勺在鎮(zhèn)妖司南里徒勞打轉。
“第十天了。“少年抓亂額前碎發(fā),黃銅耳墜撞得叮當響,“那畜生莫不是嗅到道長的仙氣,躲回娘胎里了?“
諾兒忽然從梁上俯沖而下,赤紅尾羽掃過捷迪鼻尖。少年驚叫著后仰,長凳在潮濕青磚上劃出刺耳聲響。南羽輕笑出聲,指尖輕撫躁動的靈雀:“今夜換守東山。“
暮色四合時,林間浮起乳白瘴氣。捷迪舉著松明火把,火光在霧中暈開昏黃光暈。腐葉在靴底發(fā)出粘膩聲響,遠處忽有歌聲穿透迷霧:
“青絲綰作同心結,血淚凝成斷腸訣...“
南羽猛地按住劍柄。那歌聲似少女又似老嫗,在杉樹林間游蕩回旋。捷迪手中火把劇烈晃動,映出樹干上密密麻麻的抓痕——每道裂痕都深及木髓。
“這...這調子我幼時聽過!“捷迪牙齒打顫,“魔魚奶奶說,這是二十年前...“
歌聲戛然而止。濃霧如退潮般消散,露出丈許外青苔斑駁的墓碑。諾兒發(fā)出凄厲啼鳴,金瞳倒映著碑文血字:母親菱素之墓。
捷迪踉蹌后退,后腰撞上冰涼石碑:“是那個妖女!當年被囚在破廟的...“
枯枝斷裂聲自碑后傳來。玄衣少年踏著滿地紙錢現(xiàn)身,腰間銀鈴竟與捷迪的鎮(zhèn)魂鈴形制相同。血色瞳孔掃過二人時,林間驚起夜鴉哀鳴。
“食獅獸?“南羽劍鋒出鞘三寸,七星紋在月光下流轉寒芒。
“難聽。“少年振袖拂去肩頭冥蝶,露出蒼白手腕的蛇形刺青,“嚴離,為母守墓之人。“
捷迪突然捂住心口,黃銅耳墜無風自顫。血脈深處的共鳴讓他踉蹌跪倒,腐葉間散落的獸齒項鏈正與他頸間掛飾一模一樣。
“看來血契認主了。“嚴離拾起獸齒輕笑,齒尖忽地刺破指尖。血珠墜地的剎那,捷迪頸間掛飾迸發(fā)幽光,映出兩人眉眼間相似的輪廓。
南羽的劍徹底出鞘:“妖族幻術?“
“幻術可造不出這個?!皣离x扯開衣襟,心口猙獰疤痕如蜈蚣盤踞,“當年母親抱著我跳崖時,這傷疤便在了?!八麖椫笇⒀樯湎蚰贡?,青石竟泛起水紋般的漣漪,浮現(xiàn)出女子懷抱嬰孩的虛影。
捷迪顫抖著觸碰虛影,指尖穿過光影的瞬間,二十年記憶轟然蘇醒。襁褓中的啼哭、顛簸的逃亡、崖邊呼嘯的風,還有最后映入眼簾的——母親和他分開時塞進他懷里的獸齒項鏈。
“他們追殺我們,因為父親是妖族。“嚴離的聲音混著林濤起伏,“母親臨終前把我藏在破廟后的木屋里,自己引開追兵。后來我忍辱負重寄人籬下的在妖族長大,卻始終記得要為雙親正名。“
南羽收劍入鞘:“既如此,你也是個苦難之人,又為何襲擾百姓?“
“我在找當年告密者?!皣离x眼中血芒暴漲,“母親隱居三年都平安無事,直到某個鎮(zhèn)民向妖族通風報信!“他突然甩袖擊向古樹,三人合抱的樹干應聲而斷,年輪間赫然嵌著半截焦黑獸爪。
“對啊,當年我明明設了結界,怕他們這些妖族呆子食言?!蹦~奶奶心里暗暗說道。
忽地一下,嚴離用一片紅色血霧將捷迪帶入幻境之中,幻境中只有兄弟二人和地上的墳墓....
捷迪突然撲向墓碑,十指深深摳進泥土:“哥,當年是誰?“
“每逢月晦之夜,告密者身上會浮現(xiàn)狼頭刺青?!皣离x將獸齒項鏈拋給捷迪,“戴著它,你會聞到叛徒的味道。“
諾兒在幻境之外忽然感覺到異常,猛的炸開羽毛,林中傳來枯枝斷裂聲。嚴離化作黑霧消散前,最后看了眼泣不成聲的捷迪:“小心你信任的人?!?p> “哥哥,你去哪里?”捷迪淚流滿面的對著黑霧大喊著。
嚴離只留下聲音在空中回蕩:父親妖族還有些舊部需要我?guī)ьI,這責任交給我罷了,你開心快樂就好....
回程路上,捷迪死死攥著獸齒項鏈。他不懂,哥哥那句“小心你信任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途經(jīng)魔魚奶奶的木屋時,窗欞泄出的暖光映得他眼眶通紅。南羽望著少年顫抖的背影,終于明白老婦為何總在月夜緊閉門窗。捷迪顫抖著跪了下來...門外的聲響驚動了屋中的老婦“捷迪嗎?進來吧,有些事看來是要告訴你了....”
南羽和諾兒在院中,看著魔魚奶奶的房間忽明忽暗,捷迪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隨后過了有一個時辰左右,捷迪顫抖著走出了魔魚奶奶的房間...嘴里一直喃喃自語:到底什么是真的...到底....然后踉蹌的走回自己的屋子。
殘陽將青磚染作琥珀色,廊下銅鈴在晚風中輕顫。魔魚奶奶扶著斑駁的廊柱,枯枝般的手指在朱漆剝落處反復摩挲。她望著階前垂首的南羽二人,喉間滾動的嘆息驚起檐角棲鴿。
“那些陳年舊事...“蒼老的聲音裹著藥香飄散在暮色里,她忽然攥緊袖中龜甲,甲片在掌心烙出深紅印記,“那孩子若知曉當年...怕是...“渾濁的眼珠蒙上水霧,又迅速被褶皺吞沒。廊外梧桐沙沙作響,幾片黃葉飄落在她綴滿銀絲的發(fā)間。
南羽上前半步,玄色衣袂掃過石階青苔:“老夫人且寬心?!八瓡r腕間銀鎖鏈泠泠作響,“令孫心性堅韌,待風雨過后...“話音忽滯,目光掠過西廂緊閉的雕花木窗,窗紙上晃動著少年執(zhí)拗的剪影。
老婦人顫巍巍取出褪色的錦囊,細繩纏繞著三枚龜裂的銅錢:“老身時日無多...“她忽然劇烈咳嗽,指縫滲出的血珠在銅錢凹紋里蜿蜒成卦,“這劫數(shù)...咳咳...終究要他自己...“余暉為銀發(fā)鍍上金邊,卻照不亮眼底漸沉的暮色。
南羽抬手接住飄落的梧桐子,翠綠果實在他掌心裂開細紋:“您看這梧桐子?!八讣廨p點胚芽處的微光,“破殼之痛,恰是生機的開端?!巴盹L卷起滿地落葉,裹著藥香與銅銹味,在庭院里旋成金色的渦流。
另一邊屋內的捷迪在水缸倒影中看見自己瞳孔仿佛泛起血色。獸齒項鏈突然發(fā)燙,他聽見二十年前暴雨夜里的馬蹄聲,聞到了混在雨幕中的...曼陀羅花香...思緒混亂的捷迪在迷迷糊糊之中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