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因何而執(zhí)著
王鴿多么想把車停下來,認真的看她一眼。
多么想跟她說說話。
多么想問她,成為死神的這段日子,感受如何,過得好不好。
多么想問她,到底還記不記得自己。
多么想問她想不想父母,想不想自己。
多么想問她,那天她沒來得及說出來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多么想告訴她,自己在努力,努力的將她帶回人間,努力的將她救回來。
多么想告訴她,自己有多么愛她,多么想她。
多么想告訴她,能不能不要收走救護車里這個老太太的靈魂,因為她也有兒女,她也像曾經(jīng)的你一樣,有可能陽壽未盡。
可是,不行。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什么都不可以去做。
“心跳停了!”曹大夫急了,心肌梗死是由于血管狹窄,栓塞所造成的心臟肌肉供血不足,如果時間過長,則會造成心臟肌肉細胞大面積死亡,這種癥狀對心臟造成的損害是不可逆的。
曹大夫?qū)⒆笫质中南蛳?,按在病人的胸口處,右手握緊了拳頭,用力砸向了自己的左手。
一下!
他抬頭看了看心跳監(jiān)護,沒有任何作用。
第二下!
還是沒有。
曹大夫直接半站起來,騎在了病人身上,雙手交叉,開始胸外心臟按壓。
“老太太,撐住啊,回來啊,不然我怎么跟姜大爺交代!”
雖然是夜晚,湘沙市的路燈卻依舊明亮。王鴿盡量的避免去看已經(jīng)變成了死神的蘭欣,可他又不能不去看死神與救護車之間的距離。
有的時候,現(xiàn)實里發(fā)生的實情要比小說和電視劇里的劇情更加戲劇化。
王鴿一直暗戀蘭欣,一直想要去追蘭欣??墒乾F(xiàn)在,卻變成了蘭欣追他。
只不過,蘭欣已經(jīng)喪失了所有的記憶,變成了死神。
蘭欣跟在救護車后面的理由很簡單,只有一個,那就是收走車中病人的靈魂。她不會去管開車的人是不是王鴿,她已經(jīng)不認識王鴿了。
自己最愛的人在身后用最快的速度追擊王鴿,王鴿卻不能停下車,回過頭轉(zhuǎn)過身,給她一個深情的擁抱。
王鴿只能逃離,盡可能快的,帶著某種瘋狂,逃離蘭欣。
或者說,身后的那個死神雖然有著蘭欣的外表,容貌,甚至是愛好,但是她不是蘭欣。
王鴿知道,只有甩掉身后那個像極了蘭欣的死神,在未來的某一天,才能有機會見到真正的蘭欣,向她吐露心聲。
王鴿騰出一只手抹了一把眼睛,將幾滴沒有流下來的眼淚抹掉,手上的按鈕不斷變換,救護車警笛的聲音也在不斷的切換。
死神蘭欣的速度非常快,因為救護車里的老太太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體征。
沒心跳,測不到脈搏,測不到血壓,車廂里的曹大夫越來越著急,他一邊進行著胸外心臟按壓,一邊盯著監(jiān)控儀器的屏幕,期待著血壓和心跳的恢復。
護士按著呼吸機,拽了曹大夫一下,示意讓他休息休息,可以由自己來替換,可曹大夫像是不知道累一樣,仍舊機械的進行著胸外心臟按壓的動作。
前方車輛擁堵,而對面車道上的車卻沒有幾輛,王鴿只能不斷的轉(zhuǎn)換車道,跨過了道路中間的雙黃線,從逆行車道超車。
藍色的警燈在夜晚閃爍著,耀眼而令人緊張,王鴿逆行,道路上的私家車就算不想避讓也要避讓了,這要是不趕緊讓開,撞到的可就是自己的車!
還有一千米,最后一千米了!王鴿咽了口唾沫,心里想著若是車上這老太太沒事兒,自己今天晚上說什么也不出車了,直接下班回家,回去的路上要買點小龍蝦,搞兩瓶啤酒,好好的喝一頓。
可王鴿再次轉(zhuǎn)頭,根本不用看反光鏡,就已經(jīng)能看到死神蘭欣了——她與王鴿右側(cè)車門保持平行,用同樣的速度向前憑空飛行。
當然,蘭欣舉著那把透明的雨傘,傘柄上還纏繞著油菜花。
王鴿從來沒見過色澤如此金黃的油菜花,在藍色警燈的照射下一明一暗,好像有生命在上面跳動。
“你在執(zhí)著些什么?”蘭欣張口說道。
隔著玻璃車窗,王鴿本應聽不到這些話。但是這些話卻從他的大腦里傳了出來,那是蘭欣的聲音。
王鴿感受著胸口鎮(zhèn)魂牌傳來的陣陣涼意,這讓他緊繃著的神經(jīng)狀態(tài)緩解了不少。蘭欣的這句話,是由鎮(zhèn)魂牌收集,并且直接投射在王鴿的靈魂之中的。
此時的死神蘭欣并不認識王鴿,也不知道王鴿能夠看到死神,能夠看到她,也能夠聽到她說的話。
她只是在自言自語。
“人類的生命早晚要耗盡,哪怕在這個時候失去,參與輪回之后投胎轉(zhuǎn)世,又能以另外一種方式活下去,你到底在執(zhí)著些什么?“
死神蘭欣有些奇怪的看著這個盡力想甩掉她的救護車司機,又從他的身上感覺到了死神和執(zhí)法者的氣息。
但是這個司機目不斜視,根本不是同類,也不像是能看得到自己的樣子。
王鴿牙都快咬碎了,“蘭欣啊蘭欣,你說的可一點都不對。哪怕靈魂能夠參與輪回,投胎轉(zhuǎn)世,轉(zhuǎn)世之后卻會失去所有的記憶。盡管人的一生可以不曾輝煌,不曾燦爛,但是至少存在過,存在過就會留下痕跡!”
王鴿在心里大喊。“輪回之后的你忘記了一切,還是以前的那個你嗎?蘭欣,你看看你自己,你還是以前的那個善良溫柔體貼賢惠的蘭欣嗎?”
現(xiàn)在的蘭欣,面無表情,冷酷麻木,對生命的那種蔑視是王鴿從來沒見到過的。
這不是蘭欣,蘭欣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王鴿加大了油門,超過了死神蘭欣,他知道蘭欣沒有馬上進入車廂的原因,是在質(zhì)疑他的身份。事實上,他需要通過死神的這種一瞬間的疑惑,來甩開死神,為病人尋找生存的最后一絲希望。
在儀表盤指針馬上要指向九十公里每小時的時候,王鴿踩下了剎車,他已經(jīng)抵達了醫(yī)院大門口,方向盤一轉(zhuǎn),就進了急診部的大門口,等在門口的醫(yī)生護士將病人抬下了車,別的醫(yī)生把曹大夫從推車上扶了下來,接替了他進行心肺復蘇的工作。
曹大夫這才靠著車廂門,慢慢蹲坐下來,腦門上的汗嘩啦嘩啦的往下流,腦袋上面的卷毛黏在了腦門上,兩只胳膊無力的捶落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
“小王,她能活!我剛才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心跳了?!辈艽蠓蚪钇A?,身上的白大褂快被汗水浸透了,做過心肺復蘇的人都知道這活兒有多累,但是曹大夫卻面露喜色。
“死不了!”
王鴿笑著點點頭將他扶了起來,讓他坐在開著門的救護車車廂里喘口氣。王鴿也知道,老太太死不了,最起碼現(xiàn)在死不了。
死神蘭欣正打著那把透明傘面的長柄雨傘,站在急診部的大門口,死死的看著王鴿,卻一點都不動??雌饋硭呀?jīng)沒有想要去收走那老太太的靈魂了。
王鴿把曹大夫扶進了急診部休息室,再出來將車開回停車場的時候,死神蘭欣就已經(jīng)不見了。
這個時候的王鴿才敢松了一口氣,拎出自己的大水杯子瘋狂給自己灌水,深綠色制服上衣后背的地方都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卻沒有人看見。
不知道是不是嫌喝水不過癮,還是想讓自己盡量的冷靜下來,王鴿把杯子里早已經(jīng)冰涼的水一股腦的倒在了頭上,沖刷著自己的腦袋,也清洗著自己的靈魂。
鎮(zhèn)魂牌上的數(shù)字已經(jīng)再次變化,變成了“貳拾玖”。
時間到了晚上二十點零五分,王鴿打卡下班。車隊里的人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的回來了,都說多虧了王鴿在車隊值班,否則江岸麗都小區(qū)江爺爺?shù)哪莻€空巢老人互助會里就又要少一個老人了。
王鴿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車隊里的人大多都去過江岸麗都小區(qū),也都見過那個奇奇怪怪的姜大爺。就算是沒見過的,也都聽說過他的傳奇了。王鴿跟眾人打了聲招呼,下班了。
他坐上了六十三路公交車,這趟公交線路很長,直達他家附近的公交站。
“到底在執(zhí)著些什么呢?”他腦子里回蕩著死神蘭欣自言自語說出來的話。
這也是在蘭欣出事之后,他第一次聽到了蘭欣的聲音。
她的聲音仍舊是那么悅耳,像是一陣清脆的鈴鐺在耳邊響起??赡莻€聲音中,透露著驕傲,和冷艷。
“是啊,我到底在執(zhí)著什么呢?恐怕已經(jīng)不單單只是為了救你吧?!蓖貘澘嘈χ?,在心里說道。
“蘭欣,有一天你一定會真正的醒來,恐怕都不會知道我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p> 今天算得上是王鴿進入救護車車隊出車最多的一天,也是最累的一天。
下了車之后,他在路過小區(qū)外面燒烤攤的時候舔了舔嘴唇,終究沒舍得花兜里那一百塊錢。
他的生活仍舊拮據(jù),上班以來還沒發(fā)工資呢,現(xiàn)在這點錢都是家里給的??紤]了一下,還是摸著自己的肚子說道,“真是讓你受苦了,發(fā)了工資吃頓好的!”
到家后的他跟父母打了聲招呼,匆忙的洗了個澡,拖著疲憊的身軀一頭扎進床上,沒有幾分鐘就睡著了。
夢中,蘭欣正躺在他所駕駛的救護車上,導航儀顯示他的位置距離醫(yī)院還有兩千九百七十一公里。
突然,畫面一轉(zhuǎn),曹大夫正坐在救護車車廂里,喘著粗氣用白大褂的袖子擦腦門上的汗水。
王鴿心里說道,這就是我執(zhí)著的原因。
讓每一個還能活的人繼續(x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