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九轉(zhuǎn)蓮紋檻忽訇然中開,千縷金芒自門隙迸射,凝作金絲天羅。那網(wǎng)懸若流云垂瀑,又似玄虎擒羊,直撲稚棠后心命門。說時遲那時快,尾隨其后的木槿幻花驟然綻開千重瓣,硬是將那道金網(wǎng)擋了下來。
那金光瞬間又如靈蛇蛻皮,褪去佛光化作捆仙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木槿幻花底下穿過,勾住了稚棠的腳踝,稚棠哎喲一聲倒了下來。
“孽障!“南方神將天勛的怒喝聲從門內(nèi)傳來,震得檐下青銅驚鳥化為齏粉。“簡直胡鬧!”這位素日溫潤如春水的南方神將,此刻眉間懸著三寸寒霜,眸中赤焰灼得稚棠脊背生煙。
稚棠抬頭見是父親天勛,頓時嚇得腿腳發(fā)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敢吱聲。而那木槿幻花也越變越小,最終化成一枚淡紫色的木槿鳳釵,往那梨樹后飛去,落入一姑娘手中,那姑娘顯出身形,恭敬地跪在天勛面前,恭順道:“叔父息怒,是舜英沒看護(hù)好稚棠妹妹,請您責(zé)罰。”
舜英雖不是稚棠親生姐姐,可她自幼便與舜英最為親厚,時常受她照拂。由于雅茹姑姑長年不在云麓山居住,便將她這唯一的女兒交由阿爹阿娘親自照顧,而東方一脈在云麓山也并無府邸,只待將來舜英姐姐有了夫婿,入贅東門后再擇址建府。故稚棠自幼便由舜英陪伴長大,日常起居都由舜英照顧,平日里闖的大大小小的禍也都被舜英瞞了去,兩人私下還曾約定若有一日舜英喚出護(hù)體之木槿幻花,便示意阿爹阿娘是生了大氣,要稚棠格外提防留意。雖然阿爹從小對這唯一的寶貝女兒最為寵溺,可是他若亮出幻魔金光來,便是了不得的大事,誰都沒法為她求情,她那些撒嬌耍賴的本事也統(tǒng)統(tǒng)都不管用,此刻情景正是如此。
“你不用替她說話!”天勛打斷了舜英,又低頭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稚棠,怒道,“你還知道回來?我且問你,那仙鶴可是你私自放走的?”
“是...”稚棠怕是被嚇著了,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聲音壓得極低。
“那你可知道私自放走天妃所賜之物乃是死罪?!”天勛板臉道。
“皎皎知道?!?p> “知道?知道行為還如此大膽?簡直無法無天!”說罷,手中金光一閃,忽又變幻成七寸戒尺模樣,欲往那稚棠頭上打去。
“阿爹...”稚棠帶著哭腔的尾音還打著顫,忽見里屋銀光裂空,驟然閃出一道銀光,銀光變幻出一把冰劍模樣,鋒芒高潔,輕易將那道金光擋下。從那里屋走出一嬌美婦人,秀眉微蹙,一臉護(hù)犢模樣,擋在稚棠面前,對著天勛道,“你這是干什么?皎皎貪玩無知,慢慢教就是了,哪里值得你使出幻魔金光?”那女子風(fēng)姿端華,嫻靜溫婉,便是瓊玉無疑。
“這丫頭就是仗著你寵她,做事才如此不知輕重!”天勛悶哼一聲拂手道,“要不是那仙鶴自己懂得回來,昨日之事皋陶又肯輕易饒了去?”
瓊玉也不答他,指尖拂過女兒凌亂的鬢角,渡去個眼色。稚棠會意,膝行兩步揪住父親袍角:“皎皎知道錯了,不該貪玩私放了皋陶伯伯的仙鶴,惹得阿爹阿娘生了大氣,也讓皋陶伯伯煩心?!闭f著擠出兩汪眼淚,“皎皎明日便去給皋陶伯伯賠罪...“
天勛見女兒已低頭認(rèn)錯,氣便消了大半,但嘴上仍不松口,兩人僵持不下,瓊玉在旁寬慰道,“明個兒清晨,我陪你去皋陶大哥府邸登門謝罪,改日再擺個宴席也就是了,大哥素日就疼愛稚棠,不會怪罪于她?!?p> 天勛嘆氣道,“那也只能如此了?!钡皖^望著稚棠,余氣未消,吩咐道,“既已知錯,為父就罰你抄寫這《般若心經(jīng)》一百遍,好生悟悟佛理,看你今后還敢不敢如此頑劣!抄不完不許出這房門!”
稚棠一聽頓覺五雷轟頂,她平生厭惡之事若第二為練功,那第一便是讀經(jīng)習(xí)字。平日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臨到阿爹考察功課之時才臨陣磨槍,如今要她抄寫這枯澀經(jīng)文不如讓她死了算了,稚棠孩子心性,當(dāng)下心里念著,臉上不悅之情表露無遺,“阿爹...”
“哼!舜英,你盯著她,抄完之前不許讓她踏出房門半步!”說完,雙袖一揮,便頭也不回地徑直往院落外走去。那幻魔金光自他袖口飛出便幻化成一只金色手鐲套于稚棠手腕之上?;媚Ы鸸饽耸翘靹追ㄆ?,與天勛有所感應(yīng),如此一來,稚棠想要離開阿爹的掌控之外,已是不能。稚棠鑒貌辨色,不敢說話。
“是?!彼从⒛克吞靹妆秤埃ы樆氐?。
***
萬籟俱靜月明星稀。
燭影輕曳間,舜英拈著冰玉髓藥杵,將玄霜膏細(xì)細(xì)敷在稚棠灼傷的手腕上。瓊玉端坐榻畔,指尖纏繞著女兒一縷青絲,似要將這幾日擔(dān)驚受怕都揉進(jìn)掌紋:“讓阿娘看看,那仙鶴有沒有將你摔傷?”
“沒有,阿娘,多虧了澤卿哥哥救了我?!敝商尿樵邗o綃衾中,眸光流轉(zhuǎn)如狡兔,今日能平安逃過一劫,心底正暗暗竊喜,便迫不及待要將這幾日的險事講與她們聽。
瓊玉見她原形畢露,不由嘆氣,腕間佛珠輕叩檀木榻沿,“今日之事,怪不得你阿爹,族里情況復(fù)雜,你和舜英也已長大,平日也該多為長輩擔(dān)待點,切不可再如此隨性行事,明白么?”說罷,轉(zhuǎn)念又道,“阿爹阿娘也不指望你多有出息,只希望你別惹是生非,平穩(wěn)過日子就好?!?p> 稚棠朱唇微啟欲辯,卻見母親鬢角新添的霜色,終是垂首乖順應(yīng)諾。舜英收置好藥箱,又將她身上的蠶絲薄被四角妥貼蓋好,回頭對瓊玉道,“叔母放心,舜英定當(dāng)好好照顧稚棠,不讓叔父叔母再為她操心?!?p> “終究是舜英最懂進(jìn)退?!杯傆裥牢恳恍?,憐愛地拉起了她的手,“說起你這孩子,一直以來便很讓我們放心,性子文靜,心地也好,稚棠若能學(xué)到你零星半點,我們也能稍感寬心?!?p> “只是,將來待你年紀(jì)再大些,遲早要出嫁的,也該多為自己打算?!闭f完,瓊玉起身將舜英拉到一邊坐下,輕聲道:“雅茹妹妹不能長時間留在這云麓山親自照顧你,你可知道原因?”
“恩?!彼从⒀凵衤淠?,低頭輕語,“自然是知道的?!?p> 瓊玉心中不忍,柔聲道,“好孩子,苦了你了,你既住在南門府,我和你天勛叔叔就定會好好照顧你,不會讓你被人欺負(fù)了去?!碧ь^正巧見她如墨的秀頭上斜簪的木槿鳳釵微微搖曳著,瓊玉默默將它扶正,問道,“這只鳳釵可是你娘親之物?”舜英點頭回她:“是,是幼時母親送給舜英防身用的?!?p> 瓊玉愣了愣神,怔怔道,“你母親年輕的時候,最喜歡的,便是這木槿花?!?p> 舜英愕然,悄聲問:“叔母也知道?聽母親說,這是父親贈予母親的定情信物?!?p> “那你便更要好好收著,你父親...是頂天立地的英杰?!?p> 瓊玉倏然怔忡,恍惚見故人仗劍踏歌而來。那日丹穴山巔棲梧翻浪,正則銀甲綴滿霜楓秋色,那句“替天下守住這天下——”至今猶在耳畔。
“叔母...我父親他...”舜英追問。
“你父母親之間的陳年往事,我所知道的也寥寥無幾,等你再大些,你母親自然會告訴你。”
“可...”
“好了。”瓊玉擺了擺手,示意舜英勿要追問,回頭又見他們言談之間,稚棠那丫頭已經(jīng)就著枕頭睡著了,便叮嚀道,“你且好好看著稚棠,讓她安分些,勿要再惹她爹生氣,好好抄了這些個經(jīng)文。平日里也要照顧自己身體,有什么事就來尋我?!?p> 舜英若有所思,微微點了點頭。
屋內(nèi)唯余燭光搖曳,將舜英的背影拉得瘦長,如同她此刻的惆悵,久散不去。
***
光陰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便是四月廿五,芒種。
東廂房內(nèi),青玉案頭堆滿雪浪宣,墨痕如蚯蚓盤泥,歪斜字跡混著幾團(tuán)墨漬,倒像符咒多過經(jīng)文。窗欞漏進(jìn)的暮光斜斜切過稚棠皺成包子的臉,將案上《般若心經(jīng)》映得金紅交錯。
“啪!“
稚棠甩開紫竹筆桿,指尖戳著經(jīng)卷上爬行的“佛“字哀嚎:“這勞什子經(jīng)文,怕是佛陀他老人家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話音未落,忽聞門外傳來清泠笑聲:“我倒不知,佛陀的腳布竟能裹出這般龍飛鳳舞的墨寶?!?p> 舜英拎著纏枝蓮紋食盒推門而入,淡綠綃紗裙裾拂過滿地紙團(tuán),似春水漫過殘雪,“叔父若瞧見你把'無眼耳鼻舌身意'畫成無頭蜈蚣,怕是要再罰你抄三遍《楞嚴(yán)經(jīng)》?!?p> 稚棠撲到舜英跟前,石榴紅綃紗半臂蹭上她衣襟:“好姐姐快救我!墨驍哥哥呢?“
“云眠和照夜說他被嘉月姑姑拘著練刀呢?!八从\笑。
“嘉月姑姑真是太嚴(yán)苛了!對了,聽說這次族里的競武會,墨驍哥哥的玄武營大獲全勝?”
“是,玄武營昨日僥幸贏了朱雀營奪了競武會魁首,連天勛叔叔都忍不住夸贊玄武營訓(xùn)練有方?!?p> “皎皎錯過了這百年一次的競武大會,真是太可惜了!”
“確實可惜,所以墨驍哥哥托我?guī)Ь湓挕錉I的慶功宴少了稚棠這個小饕餮,連糖桂花都失了滋味?!彼从⒅讣馓糸_食盒銅扣,甜香混著檀木氣氤氳散開,“你瞧,我給你帶了什么?”
“是點心!”稚棠火急寥寥地奔向舜英,便見那食盒上層擺放著幾塊晶瑩剔透的糕點,夾起一塊放入鼻翼下一聞,濃郁的桂花香氣沁入心脾,稚棠舔了舔嘴唇,將糖漬桂花放入口中,細(xì)細(xì)咀嚼,只覺軟糯甘飴,又甜而不膩,“舜英姐姐,這點心太好吃了?!?p> “你且悠著點?!彼从⑦f給她一方帕子笑道,“沒人和你搶,你坐下慢點吃?!?p> 稚棠又將半塊糖漬桂花吃完,才興致勃勃地問道,“奇怪,阿娘并沒有說雅茹姑姑近日會回來,這糖漬桂花從哪里來的?”
“小饞貓,這桂花糕是我做的。”
“舜英姐姐做的?”她未曾想到舜英的廚藝如此了得,當(dāng)下有些不信,又問道,“可是秋桂早謝了,姐姐哪來的桂花?”
舜英笑道,“那日你說想吃凡間的糖桂花,我便讓母親捎了制作方子,回來后研究了段時日,才做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至于這個桂花,你先看看這食盒下層?!?p> 稚棠聞言,又將信將疑打開食盒下層,只見羊脂玉碗盛著的雞汁面正騰起裊裊白霧,琥珀色湯底浮著金絲菊般的蛋絳,“這雞汁面是墨驍哥哥讓我?guī)Ыo你的,他說南贍部洲人生辰的時候定要吃長壽面,今日,是你的生辰。”舜英低下身子,輕輕用手指刮了刮稚棠的鼻頭,“他親手調(diào)的湯頭,說定要看著你喝光?!?p> “生辰?”她這幾月日日在屋內(nèi)苦抄佛經(jīng),早已忘了日子,原來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小壽星自己倒忘了?!八从⒅讣恻c上她眉心,“快嘗嘗,面要坨了?!?p> “姐姐還未答我,這桂花從何而來?”
“云麓山上雖然沒有桂花樹,但是這陀羅山,可是有一片桂花林呢…”
“這桂花是....”
“是你那墨驍哥哥見你平日總是囔著要吃桂花糕,在秋日的時候命人采摘了新鮮的桂花瓣,將桂花先用少許鹽腌制一下,然后擠去多余水分,再一層桂花一層白糖,腌制成了這糖桂花,我呀,今日也只是借花獻(xiàn)佛罷了。”
“原來又是墨驍哥哥...”稚棠忽覺眼眶發(fā)燙,不免酸了鼻子。
兩人在屋內(nèi)絮了好一會兒話,舜英也幫著稚棠解析了佛經(jīng)上那些枯澀難懂之處,言談之間天色漸暗,舜英推開窗看月色皎潔,便對稚棠道,“這估摸著亥時快到了,快快來看墨驍哥哥給你準(zhǔn)備的第二份禮物。”
稚棠聽了驚喜萬分,便奔到那窗戶邊上,拽著舜英的袖口問,“什么?還有禮物?”
舜英笑意更深,“你墨驍哥哥花樣多著呢,怎會只給你煮碗雞汁面那么簡單?”說完,捏了個訣兒,秀發(fā)上的木槿鳳釵便飛出窗去,待升到空中,便幻化成木槿幻花,在夜空中遙遙放著光芒。稚棠知曉,那是她和墨驍哥哥互通的暗號。
話音未落,青龍池上空驟亮?;饦溷y花撕開夜幕,金紅色流蘇垂落時濺起萬千星子,銀白流星雨掠過處,竟幻化出糖畫似的仙鶴銜芝圖,絢麗多彩,華光熠熠,將云麓山上的夜空照了個通透。
稚棠半個身子探出窗欞,發(fā)間銀鈴隨著驚呼叮鈴作響:“是南贍部洲的煙花?。 ?p> “你墨驍哥哥特意讓云眠扮作商賈,從長安西市捎來的。”
漫天煙花,風(fēng)流云散,五光十色。稚棠輕輕依偎在舜英姐姐身側(cè),兩人看著這五彩斑斕的夜空,只覺得今年之生辰格外令人難忘,心里默默念著墨驍哥哥和舜英姐姐的好,頓覺滿足愜意,“姐姐,將來待稚棠長大,我與你,還有墨驍哥哥一起去游歷凡間,可好?”
“稚棠想去南贍部洲?”舜英低頭看著稚棠,“那倒不難,母親長年在凡間,定是可以照應(yīng)我們。只是...”說罷,面露愁容。
“只是什么?”稚棠瞪著她那漆黑的大眼睛問。
“只是姐姐怕你到那時,經(jīng)文還抄不完,那該怎么辦才好呢?”說完,一個人掩嘴笑起來。
“姐姐,你太壞了!”兩人笑語盈盈,在這云麓山頂,如山澗清泉,咚咚歡暢。
待煙花散盡,已是半個時辰之后。舜英拎起食盒,正欲開門出去,見那木槿幻花飛了回來,伸手想將那鳳釵收回,卻見那鳳釵上掛著一扣,扣中含有幾扉信箋。
稚棠踮起腳尖想要去偷看,見舜英故意將信箋舉高不給她看,便嘟著小嘴,文縐縐地道,“喲,紅箋小字,定是墨驍哥哥的情詩吧?!?p> “胡沁什么?!八从⑿殴{舉高,“給你的?!?p> “我的?”稚棠奪過信箋一瞧,果真寫有稚棠謹(jǐn)啟的字樣,只見那筆跡提按分明、方圓兼?zhèn)?、很是端正,卻不似墨驍哥哥之手筆。
舜英含笑,“看來是墨驍哥哥給你準(zhǔn)備的第三份禮物?!?p> 月白箋上浮著咸溟海特有的冷香,字跡如昆山片玉:
【稚棠親鑒:
自咸溟一別,朝歌山的月見珊瑚已開了一遭。昨夜夢見你偷吃蝕心花花蜜,嚇得我夢中驚醒。老龜也常問,贈它桂花糕的小友何時再臨朝歌山?所以,若再收不到回信,我只好請仙鶴去啄云麓山的窗欞了。
澤卿拜上?!?p> “哎呀,我這木魚腦袋,竟忘了這事!”稚棠驀地憶起,頓覺懊惱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