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不是......”韓疇額頭上已爬滿一層細密的汗珠。
“行了,停下來吧?!贝嗽捯怀?,那轎子立馬停在當場,緩緩被擱置下來。正當時,轎子里咳嗽了一聲,韓疇濃眉一挑,猛然喝道:“動手!”卻見那本停在院外的士卒忽然齊刷刷小跑著闖了進來,兵器與甲胄摩擦發(fā)出沉重的響聲。
韓疇旁邊的三十余士卒皆拔劍而出,沖上前去,將前面那剛剛回頭的僧人如割麥子一般齊齊放倒。
晤濤微一錯愕后,睚眥欲裂,怒喝道:“韓將軍這是何意!”
韓疇卻不理會他,只是對著身后那些舉著火把的士卒喝道:“去,把那些房子都燒了!”
“你們......快住手!那是藏經(jīng)閣!歷代珍貴的名僧手稿和佛經(jīng)都在那里面!”晤濤看著火光沖天的藏經(jīng)閣,一時間呆在了當場,他感覺自己就好像處在一個夢中一樣,是的,一定是一個夢!
夙仇未報,自己唯一的心愿便也只有這重鐘寺了,而現(xiàn)在,望著這個火光四起的地方,熱浪灼灼撲面而來,晤濤睜大雙眼,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這樣!”晤濤一把揪住韓疇的領(lǐng)子,幾乎說不出話來,“不是說好只抓衍和尚回去,不動寺院分毫的嗎!”
韓疇一把甩開晤濤的手,還未說話,那轎子門便被打開了,一個人從里面走了出來。
“公公!”韓疇笑臉迎了上去,“這煙熏火燎的,您這千金之軀下來做啥,小心別傷著了身子。”
華服老者道:“無妨,轎子里面悶得緊,不如出來透透氣?!?p> 適時,衍和尚已領(lǐng)著眾多僧人跑了回來,衍和尚怒道:“晤濤!”
晤濤聽到喊叫,神色慌亂,轉(zhuǎn)身看去,道:“不是我啊,我和他們之前明明說好了,不動寺院分毫的!”
衍和尚冷哼一聲,也不再理會晤濤,望向韓疇,道:“韓將軍,前有皇諭,閣下現(xiàn)在又是何意?大衍請求韓將軍立即叫人停手,否則你就是犯了大逆之罪!”韓疇面色一緊,轉(zhuǎn)而回頭望向那個華服老者。
華服老者怪笑道:“喲,大逆之罪?和尚此言差矣,如今這鳳凰山上人煙罕至,在場的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人嗎?要知道,皇帝就算是知道了,那也只是取決于告訴他的人是誰罷了。
錦開的兒子,倒也像他父親,你們以為這世界,真就像你們想的那樣......美好?說說看吧,你們腦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我實在是猜不透,說給我聽聽吧?!?p> 那老者似乎情緒異常的亢奮,就像許久未得到玩具的孩子看到了玩具。
“你......”衍和尚瞳孔微微一縮。
晤濤失聲道:“你是誰?你怎么會知道!”
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氣,道:“你就是文公公吧?!?p> 華服老者道:“不愧是大師,既然看出來了,那么想必這一切也都不那么難理解了吧?!蔽顫勓?,愣在了當場,他怎么都沒猜到面前這個四十歲模樣的人會是那個惡貫滿天的文公公,同時,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衍和尚道:“為什么,還不愿意放過我們?四十一年了,你還是要找上門來,斷草除根?”
文公公搖頭道:“非也非也,這你們可就錯怪我了,我是那么小肚雞腸的人嗎?只不過是某一次奏章上,有人舉報你們寺院窩藏妖物,助紂為虐,想討個公道,我便派人去查了查你們寺院的底細。
查過后得知到,你二人是四十年前進的重鐘寺,起初我也沒多想,只是機緣巧合下,又讓我得知了一點其他的東西?!?p> 頓了頓,他像是很享受地看了一眼晤濤臉上那種絕望的表情,又轉(zhuǎn)眼看了一眼衍和尚,卻見后者閉著雙眼,面上無悲無喜,文公公冷笑一聲,繼續(xù)說道:“韓將軍的手下在一個村子里收繳賦稅時,遇到一家人的抵抗,正準備按荊天法相處置那家人時,一個男人卻從一旁沖出來,殺了那兩個官兵。
那謀殺官兵的草寇當場被抓,你猜怎么著?在他家里搜尋的時候,竟然搜出了一個東西,嘖嘖,也不知是不是忠良門下都有這習慣,在他的枕下被找出了一面殘舊的小指揮旗,旗上的圖徽那些官兵認不得,交給韓將軍后,韓將軍但覺有所奇怪,便上交給了我。
呵呵,對那些孩子陌生的東西,可不見得我就陌生,我一眼便認出了那圖徽是什么——不過是四十年前錦家軍的軍徽罷了!”
衍和尚身子一震,到底睜開了眼睛。文公公瞧他一眼,道:“那人倒也是個硬骨頭,不論我用何種酷刑都不肯吐露你們二人下落分毫,那時我已經(jīng)將這重鐘寺的事忘了個差不多,所以繞這么大圈子也著實有些吃虧得緊。
不過不礙事,幸好在他還剩最后一口氣的時候,找來了精通搜魂催眠的術(shù)人,才讓他乖乖告訴了我,原來我一直在找的人就是你們,秋豸郡里重鐘寺的兩個和尚。
其實吧,我一直以來都懷疑你們還活著,近些年間,我時常會做噩夢,夢見錦開和楊雄的兒子找上門來,所以我猜,上天讓我找到你們,真是天命難違的事啊,哈哈哈哈!”
晤濤怒道:“說是我們勾結(jié)妖物,那搜魂之術(shù)分明只有妖族‘古蠻’一脈才會!”
文公公模樣甚為得意,道:“那倒是兩碼事,不過嘛,我之所以能這么輕易帶著大隊人馬上這鳳凰山,不受其他勢力的影響阻擾,到底還是得謝謝晤濤大師才是,若無晤濤大師數(shù)筆他方,這坐鎮(zhèn)鳳凰山這么久的重鐘寺又哪是這么輕松就能進的呢?”
晤濤望向衍和尚,澀聲道:“錦榮,是我......是我錯了?!?p> 正當時,原本吵鬧的僧院中忽然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眾人回望去,卻是一路跌跌撞撞倒在地上的僧人,胸口被利刃所洞穿,到死時還用手指著前方。短暫沉默后,戰(zhàn)爭開始了爆發(fā),不,與其說是戰(zhàn)爭,不如說是殺戮。
“這.......難不成你......”晤濤伸出顫抖的手指指著文公公。
“你還不明白嗎?”文公公故意露出一個吃驚的表情,“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你們?!?p> “可這些人,這些人是無辜的啊!他們還都只是孩子,無辜的孩子!”青筋爬上晤濤的額頭,炙熱的氣浪早已將他烤的渾身是汗,他只感覺自己是在一個蒸籠里面,一個巨大的蒸籠,而那蒸籠上的蓋子,就快要蓋上了。
“我說,你們能不能不要再這么天真了,這樣一來,我都快感覺自己做了一件沒多大意思的事,還讓我奔波這么遠,就為來一次這鳳凰山?”
文公公冷笑一聲,“重鐘寺占據(jù)通北的重要卡口,這地方怎么可能讓給你們一座寺院?這種地方,若是設(shè)立了關(guān)卡,每年將有大股大股的銀子流進官府,你當皇上下旨真是因為你們所謂的勾結(jié)妖物?實則不過是為了除掉你們罷了。這世界,永遠不是你們這種人想的那樣,明白嗎?”
晤濤只覺四面都是喝罵叫喊聲,沖天的火光幾乎要遮蔽了黑夜。他胸口劇烈起伏著,一口熱意涌上頭腦,猛然怒道:“狗賊,我殺了你!”
說著,就要沖向幾步以外的文公公。忽然,什么東西阻止了他的再進一步,逐漸地,他低下頭去,那種疼痛感一簇簇地襲來,一簇簇地在他胸口漫開。
那是一柄劍尖。
晤濤緩緩轉(zhuǎn)過頭去,只有韓疇冷漠的嘴臉,在火光的灼烤下,未曾融化半分。
衍和尚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過身去,韓疇正要去追,文公公道:“不必了,不用浪費那力氣了?!表n疇一愣,停了下來,只見衍和尚并未逃跑,而是一步步走向了遠處的火叢。
和四十一年前一樣的哭喊聲,一樣的血流成河,一樣的火光沖天。
衍和尚走到燃燒著的滔覺措前,看著面前灼灼燃燒的火焰,似乎并未感受到那已經(jīng)融化他皮膚絨毛的熱浪,他看著那些翻卷的火舌,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回想起了從前的光景,那是流魚僧人還在的時候,那是個冬天,那時的他還不叫大衍,晤濤也還不叫晤濤。
流魚僧人坐在溢散著熱氣的滔覺措里,煮著一鍋冒著咕咚咕咚氣泡的湯,他當時望著那鍋湯,說了一句話,只是那句話衍和尚一直都不太明白。
而到了這一天,他感覺自己終于有些明白了。
“因果之法,萬法難法?!?p> 無聲地喃喃了這么一句,他踏出了一只腳,忽然,他的腳步頓了一頓,他看見了一樣東西,于是他把腳又收了回來,撿起了那本書。
《妖王傳》。
他想起了年輕時,遇到的那個人說的那句話。
“等到冰嶼城下一次不再下雪,就是他要降臨的時候?!?p> 他把這本書收進了懷中,嘆了一口氣,走進了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