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兩個禮拜,一直沒有上課。他們成天在學生會的組織下在足球場里搞義務勞動,勞動最主要的項目就是鏟除足球場里足有一人多高的荒草,還有就是清理足球場一角堆積的像小山一樣高的一堆垃圾。清理完之后用架子車拉到學校后山上填埋。起初同學們參與勞動的積極性很高。但是同樣的義務勞動,接連不斷搞了兩個禮拜,鐵打的漢子也累爬下了。聽說別的學校新生入學之后搞軍訓,而鄴海他們成天與野草為敵,戰(zhàn)天斗地。
白天在操場里勞動,揮舞著鐵掀、撅頭,鄴海倒沒怎么感覺到累,因為他在暑假里幫父親種地、在水泥廠幫父親曬土干活,比鏟這點草不知要累多少倍。令他比較難受的是勞動結束后照樣沒有書可讀,沒有書讀,他覺得便在虛度光陰,雖說在鏟草的這些日子里,他認識了不少新同學,有的還成為了好朋友,比如和馬軍住一個宿舍的張軍、和他住一個宿舍的馮國棟、劉琪、王斌、左清文等。但是這些都不能填補沒有書讀給他帶來的空虛。楊輝的武俠小說是看了一本又一本,每天的勞動他往往是到操場里點個名,點完之后就偷偷溜回宿舍,躺在床上繼續(xù)做行俠仗義的夢去了。鄴海有好幾次也想開溜跑到宿舍找楊輝借本書看,但是他又想到臨出門時父親千叮嚀萬囑咐的話:到學校里一定要聽老師的話,一定要服從學校里的安排,一定要遵守學校里的紀律,不偷懶,要踏踏實實把學習搞好。
他不知道這鏟草算不算學習,他不知道在鏟草的空閑偷偷溜到宿舍算不算違反學校紀律。他在腦子里思謀了好久,終于忍不住了,白天可以用勞動來麻痹自己,但是到了晚上,白白的浪費這些時間他感覺到真的很心疼,他是交了巨額的學費才來這里學習的,為什么學校只讓他們鏟草而不開始上課呢?他搞不明白。他一旦在心里面決定做某件事,任憑天王老子來了,也無濟于事。于是在某一天下午,當班長剛剛宣布完今天的任務是把鏟下的草拉到后山上去倒,他便和同宿舍的一幫哥們開始謀劃一件大事情。
他們把架子車拉到學校后門口就停下來。楊輝今天沒去宿舍看他的武俠小說,而是和其余的三個同學一起蹲在原地開始琢磨著從哪下手,他顯得很老成,他說首先第一點是不能傷著學生,所以就應該選擇背風的地方,其次是不能引起大火,因為和學校操場一墻之隔的地方是一個奶牛場,千萬不敢把人家的奶牛給燒死,那可就惹下大麻煩了。然后他又說:“我們只是想給同學們減輕一些勞動強度,把鏟倒的干柴燒成灰之后再拉著倒,并不是搞破壞。”
年輕人做事愛沖動,沖動是魔鬼。在這個陽光明媚秋高氣爽的日子里,楊輝、劉琪、王斌和鄴海他們四個把架子車上的草倒下來,撿稍微干一些的捆起來做成火把,澆上汽油,然后沿著奶牛場的墻根悄悄的迂回到操場邊,瞅準一個位置,看看周圍沒有一個學生,楊輝“噗”一聲劃著一根火柴點燃火把,慢慢的火苗越燒越旺,然后從墻上扔過去,引燃了堆放在操場邊的雜草。做完這一切,他們四個拉起架子車,向學校后山跑去。
傾刻間,火乘風勢,鏟倒的干柴一堆連著一堆,不大一會功夫,半個操場就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別的同學見操場里著火了,都躲的遠遠的觀看,只見操場上空濃煙滾滾,噼啪做響。鄴海和楊輝他們幾個站在后山上遠遠的望著“失火”的操場放聲大笑。
大火首先被奶牛場的工人發(fā)現(xiàn)并且撥打了119火警電話,幾分鐘后警報齊鳴,全幅武裝的消防車開進了奶牛場,消防隊員擺開架勢,站在奶牛場的高墻上,駕起水槍,不一會功夫半個操場的大火就只剩下幾縷半死不活的黑煙。消防隊員撲滅大火之后派了幾個人到學校里調查火災起因,其余的人開著消防車一路呼叫著離開了。同學們眼看著大火被撲滅,消防車離去,也無心再去繼續(xù)搞什么義務勞動了,便把勞動工具隨手往操場里一扔,作鳥獸散。鄴海他們看見放火引來了消防隊,心里害怕,躲在后山上遲遲不敢回到學校里來。
直到晚飯時分,他們四個才悄悄的溜進校園。去學校食堂打飯,聽到同學們談論的最多的事就是下午的那一場大火。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透露火是誰放的。這天晚上相安無事,只是住在他隔壁的班長馬軍在學生會開了半晚上會,直到臨近熄燈才拖著兩條軟踏踏的腿走回宿舍。
第二天早晨,校園里按時傳來廣播的聲音,不同的是班長并沒有通知他們繼續(xù)勞動,也沒有通知上課,同學們有的還躺在被窩里做著美夢,有的起床后到校園里去跑步,楊輝仍舊躺在床上看武俠小說。鄴海起床后到校園里跑了幾圈,當他跑到足球場跟前時,看到被大火燒后殘留下的雜草堆和消防隊員滅火時澆的水混合在一起,骯臟不堪。心中有些后悔,覺得自己不應該參與“放火”,但是事已至此,后悔也沒有用了,他在操場邊略微停頓了一會,又接著繼續(xù)往前跑去。
上午十點多鐘,他實在在宿舍里呆不住了,看楊輝的小說已經看完,就開口跟楊輝說:“把你的書借我看一下?!?p> 楊輝從上鋪探出頭來,瞅了一眼鄴海,然后說:“想看到校門口自己租去,我馬上就去換下一本,我領你去?!?p> 等楊輝起床洗漱完畢,帶著鄴海走出校門,七拐八扭來到一間破敗的小屋門口,鄴海抬頭看見小屋的窗子上用紅紙剪了四個字——三教書屋。
推門進去,屋子并不大,四周擺滿了書,書架上擺不下的就隨手放在靠墻的一個角落里,書大多都很舊很破,多一半的是武俠小說和言情小說,鄴海在書架前翻騰了好長時間,才找到一本《平凡的世界》,這本書他初中的班主任老師推薦過,并且還送了他一套,但那時候他爭分奪妙的在準備中考,根本沒顧上仔細看,只是大略翻了幾頁,覺得寫的很不錯,后來臨畢業(yè)時他當禮物送給了好朋友趙紅莉。沒想到在這個破爛不堪的書屋也有這本書,他從書架上小心翼翼的抽出來,書角已經被翻的卷了起來,封皮已經破了,用牛皮紙糊過,然后用鋼筆歪歪扭扭的寫上了書名——《平凡的世界》。楊輝等不及他磨磨蹭蹭的找書,早換了一本武俠小說回學校去了。
鄴海全然不知道租書的程序,但看到坐在門口織毛衣的大媽,他喊了一聲:“老師”,織毛衣的大媽回過頭來說:“押十塊錢,租一天五毛,那邊有個本子,你自己登上吧”。說完之后又坐在椅子上繼續(xù)織毛衣。鄴海翻開掛在墻角的一個大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書名和借閱人姓名,他粗略的看了一眼,幾乎全借的是武俠和言情類小說,他翻到最后一頁,看見楊輝剛剛登記的一行是《天龍八部》1,他挨著下一行慎重的寫上《平凡的世界》1,然后簽上自己的名字,拿到門口給“老師”看了一眼,交了十元錢,就興奮的抱著書回到宿舍,開始如饑似渴的讀起來。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著,放火的事不再有人提起,而鄴海也開始全身心的投入到《平凡的世界》當中,三天兩個晚上,他就讀完了這部長達百萬字的巨著,他第一次閱讀長篇小說,第一次感受到長篇小說的魅力,小時常聽爺爺講過以外。其余的事就好像發(fā)生在他身邊一樣,真切感人,他被小說中一個個活生生的形象吸引著,三天兩夜除了吃飯、上廁所、睡覺之外,他一刻也不離手的陶醉在路遙虛構的這個平凡的世界中。第三天下午看完,他又跑到“三教書屋”借來了《路遙中短篇小說選》。
眼看第三周都快結束了,學校里依然沒有開課,也不再進行義務勞動。這幾天他完全沉浸在路遙所虛構的世界中,幾乎忘記了他是到這里來上學而不是來看小說的。要不是楊輝被班長叫到學校保衛(wèi)科了解那次大火的情況,他真的差點忘了自己到這兒來干什么?幾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楊輝被學校保衛(wèi)科叫走,引起了他們宿舍不小的一次震動,鄴海也開始擔心自己被學校保衛(wèi)科叫走。但是到晚飯時分,楊輝安然無恙的回來了,而且說:“也沒什么事,保衛(wèi)科只是在每個班抽幾名學生排查,他說他當時在后山上并不清楚,就把他放回來了。”鄴海他們聽了,懸在嗓子眼的心慢慢又放了下來,便開始繼續(xù)看小說。
但是那天晚上確發(fā)生了一件預料不及的事,宿舍里剛熄燈不久,同學們躺在床上正準備睡覺,就聽見樓道里傳來了幾聲喲喝,緊接著宿舍門“啪!”的一聲被踢開了,一個野蠻的聲音喊叫著:“誰是楊輝?”接著又一個同樣野蠻的聲音說:“進門右手上鋪那個!”
只見幾個黑影沖進了宿舍,一把從上鋪把楊輝扯下來,推推搡搡拉到樓道,只聽見樓道里傳來一陣噼哩叭啦的踢打聲和楊輝的一聲聲慘叫。鄴海首先從床上跳起來,直覺告訴他,這伙人肯定和楊輝下午去保衛(wèi)科有關。緊接著宿舍里其余的幾名同學也都先后從床上爬起來,提上褲子穿上鞋,鄴海抓了一條木棍提在手里,拉開門出去,剛才那幾個黑影已經不見了,空蕩蕩的樓道里只有楊輝一個人躺在地上,臉上糊滿了血,衣服也被撕破了幾道口子。鄴海把木棍扔到樓道,慢慢的扶起楊輝,王斌端來一臉盆水,給他清洗了糊在臉上的血污,借著水房傳來的微弱的燈光,仔細察看了他的頭和臉,只是擦破了點皮,血是從鼻子里出來的,經冷水一驚,止住不流了。然后他們把楊輝扶到宿舍,點燃半截蠟燭照亮,慢慢的將他安頓在下鋪鄴海的床上,鄴海爬上去睡在楊輝的床上。
那一夜,他們宿舍集體失眠……
黑夜是如此的漫長,輾轉翻側,天色依舊漆黑,透過窗戶的玻璃,遠遠的后山上,偶爾傳來一團團微弱的火光跳動的影子,遠遠看去藍格盈盈的,令人毛骨悚然。鏟草的空隙,鄴海他們到后山上去過,那里立滿了墓碑。閉上眼滿腦子里全是噼哩叭啦的踢打聲,耳邊時不時傳來一陣陣狗叫,給寂靜的夜空憑添了些許的荒涼。宿舍里安靜的能聽見彼此的心跳,每個人的心里都在思考著同一個問題,但始終找不到答案。二十天來對新學校新生活的幻想逐漸變?yōu)榕萦?,兒時的夢想像一個個肥皂泡慢慢破碎,最后變得無影無蹤,那一刻,鄴海感覺自己從學生變成了大人,那一刻,他開始認認真真的思考他們四個人從放火開始到今晚楊輝挨打前前后后的所有細節(jié),思考到最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這幾天表現(xiàn)的有些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