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鄴海參加了中專錄取考試，三個月后，鄴海收到了中專錄取通知書。
做出這個選擇，也是出于無奈。
因為只有這樣，才有明霞繼續(xù)讀書的可能。
那天吃過晚飯后，富堂照例點燃一棒旱煙，明霞去洗鍋，他坐在炕頭抽煙，鄴海就蹲在母親身旁，給母親一口一口喂稀飯。父親的煙頭一明一暗，映照在他蒼老的臉上，深深的皺紋就像黃土高原被山水沖刷出來的千溝萬壑。
等他一勺一勺的給母親喂完飯，妹妹接過飯碗拿去廚房洗，這時父親猛吸了一口旱煙說：“今天海義給我說了你和明霞在學校里學習都好，說是你考中專有些可惜了。我思謀了很久也拿不定個主意，家里眼下這個情況，供給你們倆一塊上學實在支撐不住，海義說要么就讓明霞別上了，專心供給你上高中考大學，明霞怎么說是個女娃娃，將來要嫁人，供著她上完初中就已經(jīng)可以了。你姨姨家小曄不是早早就學開汽車了嗎？不念書了回來早點嫁過去，也了了我一樁心事，把你們拉扯了這么大，你娘又病成這個樣子，這苦日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富堂說著說著就抹開了眼淚，鄴海抬頭的一瞬間，剛好看到父親兩顆渾濁的淚水從眼眶里滑落下來，他的心中也一陣一陣的涌起酸楚的淚，母親有氣無力的呻吟了一聲，就閉上了眼睛。鄴海低著頭，目光呆呆的始終在盯著一個地方看，又好像什么也沒有看的一樣，整個人好像木雕一般，沉默著。屋子里的空氣好像凝固了似的，壓抑的他喘不過氣來。
“咣……！”
廚房傳來了一聲碗被打碎了的聲音，不，這聲音不在廚房，就在睡房門口。明霞手里端著的一碗面湯掉在了門口的石板上，碗破了，湯倒了，明霞知道父親每次吃完飯總喜歡喝一碗面湯，她剛給父親盛好了面湯端到門口，就聽見了父親跟哥哥說的話。她驚呆了，她心里一直害怕這一天的到來，但是這一天又來的如此之快，她簡直都沒反應過來，這個殘酷的命運就降落到了她的頭上。她渾身顫栗，她欲哭無淚，她不知所措，她悲痛欲絕。
就在她俯身撿拾碎片的時候，富堂說話了：“明霞，你進來吧！”
她沒有聽錯，這是父親的聲音，大概父親已經(jīng)知道她在門外面偷聽了，她慌慌張張的把撿拾在手的破碗又放到門口的青石板上，掀起門簾，父親盤腿坐在炕上，手里正在卷一棒旱煙。哥哥勾著頭坐在母親身旁。
她站在腳地上，勾著頭，好像做錯了什么事一樣，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從她心底涌起，是害羞，是悲傷，是痛苦還是無奈？她只是覺得她在這一天里徹底的長大了，她就要告別她的少女時代，她應該擔負起一個女兒應有的責任，她的命運就要在這一刻決定了。但她絲毫感覺不到成長的快樂，她的心里只有酸楚，只有對生活的無奈和對命運的無力抗爭，她是接受這個命運的安排，還是反抗；盡管她在書中看到過好多反抗自己婚姻的女子，盡管她的心里非常清楚近親不能結(jié)婚的理論，盡管她對父親的這個安排早就有所預料，盡管她的學習和哥哥不相上下，但是誰叫她是女兒身呢，是女子，就要嫁人，要嫁人就沒必要上學，因為書念成了也是別人家的。這幾乎是一條千古不變的真理，村子里有許許多多像她一樣的年輕女孩子早早就結(jié)束了自己的學生生活，步入農(nóng)家婦女的行列，學著做家務，學著營務莊稼，學著喂豬喂驢養(yǎng)雞養(yǎng)狗；從此她們的命運就跟自己的男人和土地緊緊的聯(lián)在了一起，自己的男人有本事，她也跟著沾光，自己耕種的土地收成好，她也跟著吃飽肚子，嫁人了，這個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家就成了娘家，娘家是什么，娘家就是娘的家，娘家就是將來她孩子的舅舅家，跟她自己好像就沒什么關(guān)系了一樣，明明是自己的家，隨著結(jié)婚隨著嫁人自己的家怎么就變成了親戚的家，她再回來，就成了別人的姑姑，漸漸的隨著父母老去，漸漸的隨著自己的哥哥老去，這個曾經(jīng)的家就沒有了她的任何印跡，她就變得和這個家沒有任何掛礙，就成了她心頭永恒的那個傷疤。老人們常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是永遠也收不回來的，難道她也會在不久的將來，走出這個家們，到姨姨家去做姨姨的兒媳婦，當然姨姨人很好，和母親一樣賢慧，姨夫人也好，小曄哥哥在農(nóng)村也算有本事的人了，嫁過去日子并不會太難過，但是，一顆少女敏感的心天真的心充滿幻想的心依然在她的胸腔里跳動，她也曾渴望著走進高中的校門，她也曾幻想著有一天走進大學的校門，她幼小的心靈里也曾幻想過愛情，但是她所幻想的愛情充滿了浪漫，她所幻想的愛情里有奶油蛋糕，有玫瑰花朵，有白馬王子?，F(xiàn)實中的一切和她的幻想相差著十萬八千里，她真為她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而感到害羞，但是天底下又有哪一個少女不曾幻想過如此美麗的愛情呢？天底下又有幾個少女能得到如此美麗的愛情呢？愛情，愛情，愛情到底是什么，愛情就是愛情，跟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了，她的愛情注定就是吃飯穿衣，生兒育女。
“不成，我去考中專，讓明霞繼續(xù)念書！”一直低頭不語的哥哥發(fā)出了一聲吶喊，打亂了她飄飛的思緒，她抬起頭來，父親的旱煙一明一暗，煙霧籠罩著他黃銅色的臉，頭上的白發(fā)稀稀拉拉，胡亂貼在他的頭上，她看到父親抬起手揩了一把眼睛，不知是汗還是淚。明霞又轉(zhuǎn)過身望著哥哥，哥哥的臉漲的通紅，看來這句話他已經(jīng)憋了好久才說出口的，哥哥激憤的情緒依然殘留在他的臉上，哥哥的眼睛也在望著父親。屋子里頓時陷入一種沉默，寂靜的夜晚，只有父親的旱煙頭在閃著慘白的光，墻上的掛鐘以亙古不變的節(jié)律“嚓、嚓、嚓”的從每個人的心頭滑過。
“哎……！”是母親在呻吟，有氣無力，很沉悶。
“哎……！”是父親在嘆氣，蒼涼中夾帶著悲痛。
富堂的心里也不愿意讓明霞輟學，他倒不是在意什么近親結(jié)婚，他只是舍不得讓明霞也過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他心里清楚，如果多少有點辦法，他也要供明霞把書念成，莊前村后，沒有哪一個娃娃念書像明霞一樣上心，回回都能考到班里前幾名，在中學教書的海義也夸過好幾次，可惜的是她投錯了胎，她生在了這個破墻爛院里，她娘長年生病，需要人照顧，連年吃藥掏空了他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一屁股債，他想去外面打工，但是家里沒人照顧又不成，家門口這個破水泥廠，也是效益一年不如一年，眼看著就要關(guān)門。如果真的關(guān)門了，他還真不知道到哪里去給他們掙兩個學費，他真不知道到哪兒去掙錢繼續(xù)給老伴抓藥，他的心里也不好過，但是千說萬說，做出這個決定也是迫不得已，眼前只能是舍車保帥了，海義說現(xiàn)在中專畢業(yè)不再分配工作，并且學費和大學一樣高，這樣的話還不如讓鄴海去上高中將來考大學，但是他又實在沒辦法同時供給他們兄妹倆上學，所以就只能放棄一頭了，他權(quán)衡好久，終于下了這個決心，讓明霞早點輟學，省下兩個錢供給他哥上高中，他也不愿意這樣，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了，怪只能怪他的無能，將來要是明霞抱怨，也就只能抱怨他了，沒辦法，做父親的哪一個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有出息呢？哎，誰讓他又攤上一個生病的老伴，長年累月，這苦日子何時才能是個頭??！
“爸，我聽你的，讓哥哥上高中吧，不過我求你再讓我念一年，我想?yún)⒓右淮沃锌迹抑皇窍胱C明我也能考上高中，我只是想證明我也能考上中專，我不想被別人看不起，我不想被別人說我是因為笨念不成書才退的學。”明霞像個大人一樣說完這句話，就出去了。
鄴海從地上站起來，追了出去。
這次家庭會議就這樣結(jié)束了，接下來的日子依然如舊，只是鄴海學習更刻苦了，每天總是早早的起床，到校園里去背英語和政治，因為政治和英語尤其是英語一直是他的弱項，他不想在英語方面吃虧。晚上放學后，他依舊要爬在桌子上做習題，直到深夜十一二點，他才上炕睡覺。日子過的飛快，轉(zhuǎn)眼初三的最后一個月結(jié)束了，同學們都在忙著照相送禮物互道祝賀，三三兩兩的今天聚聚明天聚聚，這些人大多數(shù)都是些學習不好估計連高中都考不上的人，中專就更不用說了，連想都沒想過。他們只是想在學校里度過這最后的幾天，然后拿一張初中畢業(yè)證就背起行包遠走銀川或內(nèi)蒙打工。所以學習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很遙遠了。鄴海的好朋友，勝利就屬于這一行列，因為他的學習成績并不好，看來考高中無望，考中?？隙ㄟB預選名單都進不了，所以他也開始和班上幾個學習成績不好的同學在一起商量，等過幾天畢業(yè)證發(fā)了，就一同去銀川打工，因為勝利有個姐夫在銀川打工好幾年了，聽說還當了個小包工頭，錢掙的一堆一堆的，家里富的流油。所以勝利想畢業(yè)后就去投奔他姐夫。
到了初三的最后幾天，老師也不怎么管學生了，簡直可以說是放任自流，教室里鬧的亂成一鍋粥，根本安靜不下來，鄴海就拿著書本跑到學校背后的楊樹林里，安安靜靜地看上一個早晨或者一個下午。
六月的天氣已經(jīng)很熱，陽光明媚，山野吹來的風夾帶著甜甜的泥土的芬芳。鄴海專心致志的蹲坐在地上，背靠著一棵大楊樹，正認認真真的復習英語。這時有一個少女的身影緩緩的從樹林背后向他走來，他對此毫無覺察，依然認認真真的看著英語復習資料。
當這個少女以輕盈的步子走到鄴海身后，發(fā)現(xiàn)他正在認真的復習英語時，悄悄的把一個紅皮筆記本留在他的身后，然后轉(zhuǎn)身又輕輕的走了。
鄴海在這棵大楊樹下看了一下午英語，也許是困了，他站起來伸了伸酸痛的腰，沿著樹林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等他再一次回到剛才坐過的大楊樹旁時，他發(fā)現(xiàn)了放在地上的紅皮筆記本，他彎腰撿起來，隨手翻開，一行行清秀的文字躍入他的眼瞼，他的心里竄起一股烈火，他渾身顫栗。
他認識這是同班同學趙紅莉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