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才十七歲。她是群芳閣最有名的歌妓，也是整個江南最有名的歌妓……那一日，我經(jīng)過群芳閣時，她正被權(quán)貴相逼，是我出手救了她……”
唐彧望著黑夜，遠(yuǎn)處零星的燈火一閃一爍。
“為了報恩，她執(zhí)意要為我彈奏琵琶……又為我唱了那曲《黃金縷》……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昏雨。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夢斷彩云無覓處，夜涼明月生南浦……”
這《黃金縷》本是南朝齊時著名歌妓蘇小小唱的曲子，唐彧當(dāng)時聽著白素靈唱起這首曲子，悠悠轉(zhuǎn)轉(zhuǎn)，如悲如泣，竟一時淚流滿面。
他又喝酒，說道：“自那一日之后，我與素靈便互許了終生……她雖身在群芳閣，卻潔身自好，不食煙火，她是個好姑娘……可是，身為唐門新任掌門，我的族人卻絕不允許我和素靈往來……我托人寄了一封信給她，讓她定要等我，待我坐上掌門之位后，就沒有人可以阻止我把她迎娶入唐家堡……”
“但是……我違背了對她的承諾……我許諾那年八月十四便為她贖身，但我……我卻因被數(shù)位長老阻撓，未能在那一天兌現(xiàn)承諾……”
他突然不再喝酒，而是恨恨地盯著別月樓，繼續(xù)道：“那一夜正是八月十五，我偷偷離開唐家堡。待我趕到群芳閣時……我只看到素靈那般憔悴，那般痛苦……她甚至連我也不認(rèn)得……待我詢問了群芳閣的老鴇，才知道……原來在那一夜，她被人沾污了……”
唐彧往屋頂躺下去。
段允劍道：“那個人，就是別孤群？”
“沒錯。”
“你應(yīng)該殺了他?！?p> 唐彧苦笑，說道：“當(dāng)時我……我無法接受那樣的事情……想到素靈失去了貞節(jié)，我頓時就瘋了……我在群芳閣殺了很多人……卻忘記留意素靈……待我想到她時，她已投河自盡?！?p> “所以，你并沒有看到她的尸體？”
唐彧搖搖頭，說道：“她雖誤入風(fēng)塵，卻向來潔身自愛，受了那樣的污辱，是絕不可能愿意活下去的?！?p> 段允劍道：“所以，你一直在尋找別孤群。據(jù)我所知，十多年前他還只是天陰教的一名小人物?！?p> “沒錯，”唐彧道：“但是，十多年前，天陰教是江湖中最大的魔教之一，他們行蹤詭異，勢力遍布江湖各地，我雖然暗中派過不少人尋找別孤群，卻一直沒有結(jié)果。直到四年前，別月樓在江湖中突然冒出來。當(dāng)我聽到別孤群這個名字時，我便離開了唐門?！?p> 段允劍突然感覺，眼前的唐彧似乎就是未來的自己。他想著杜寒嫣，心里暗暗說道：我定不會讓自己也如此后悔終生……
他突然站了起來，望著黑夜，低聲說道：“有時候等待的確是件危險的事……”
唐彧抬頭看著他。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人，往往能從一個人身上察覺到殺氣。
段允劍的殺氣。
他已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在殺人中體會到了一種奇怪的快感，這種快感能讓他迅速忘記痛苦和憤怒。
“你要去哪里？”唐彧問道。
段允劍身體一晃，從屋頂上輕輕落在地面，再一閃，已入了屋子。
……
“素靈，你為何依舊不能放下過去？”別孤群坐在路婆婆的床榻邊，他用一雙溫柔的眼睛看著她。這世上絕不會有人能看到如此模樣的別孤群。
“樓主，該用膳了……”門外有一個丫鬟筆直地立著，手里端著飯菜。
“滾！”別孤群的聲音有些沙啞。
“是，樓主?！蹦茄诀哳澏吨眢w退了下去。剛走了兩三丈遠(yuǎn)，她卻撞到了白雙衣。
“白先生！小婢該死！”這丫鬟滿頭冷汗。
“沒事，”白雙衣微笑著將她扶起來，另一手將她手里的飯菜拿過來，說道：“你下去吧?！?p> “是?！毖诀呋呕艔垙埖嘏芰?。
白雙衣望著房間，看到別孤群被燈火照出的身影輪廓，悄悄嘆了一口氣。
他從未見過別孤群如此憔悴的模樣，心里想道，紅顏果真禍水……
這世上已不知多少英雄因紅顏而喪失了威風(fēng)甚至性命。但是，他白雙衣呢？
他自小家境貧寒，卻懷著報效朝廷的愿望。從八歲開始，他就已開始研究《孫子兵法》、《六韜》、《三略》、《鬼谷子》等兵書，不僅如此，天文地理玄學(xué)八卦，他都鉆研過。他并不是神童，他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一個想施展抱負(fù)的年青人。
并不是所有才華都能被賞識。
“功名希望何時就？書劍飄零甚日休！”這是白雙衣永遠(yuǎn)藏在心里的苦痛。
他走到房門口，立在那里。
別孤群沒有轉(zhuǎn)頭，卻已從他的腳步聲聽出他的人來。他們不僅共同出生入死過，他白雙衣對他而言，簡直就是另一個自己。
這世上絕沒有人比別孤群更了解白雙衣。
“你來做什么？”別孤群緩緩說道。
“樓主，你已一日沒有用膳了。”白雙衣說道。
“你覺得我別孤群會被餓死嗎？”
“不會?！?p> “那你還不下去？”
“雙衣愿意在此等候。若樓主執(zhí)意不吃飯，雙衣便不走?！?p> “你何時敢對我說這樣的話了？！”別孤群憤怒地嚷了一聲，突然意識到路婆婆——他的白素靈還在昏睡中，立刻將聲音放低，說道：“吩咐下去，在此處加派防守?！?p> “屬下已在四周安排了四十個精英。”
這就是白雙衣，有些事情別孤群還未說，他就已經(jīng)替他做了。他不愛說多余的話，但是，他知道做該做的事情。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價值，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意義。
別孤群并不意外，他嘆了口氣，緩緩走出來。
白雙衣躬下身體，輕聲喚道：“樓主?！?p> 別孤群道：“既然知道我一日未用膳，就準(zhǔn)備了這點食物嗎？”
“屬下馬上叫人……”
“哎，”白雙衣未說完，別孤群打斷道：“走吧。前方十余里外有一間酒鋪，跟我去喝幾懷。”
“樓主……”白雙衣神情緊張地立直了身體，看著別孤群，“屬下覺得這種時候不應(yīng)該外出，云嵐山莊和武當(dāng)?shù)雀髋啥枷胍獙e月樓下手，如果被他們發(fā)現(xiàn)……”
“有你在，我何需擔(dān)心?！眲e孤群說著，已信手向前走去。白雙衣只好跟上他。
兩人找了兩匹好馬，直奔出去。
在這樣的黑夜中，只見一人身穿暗青色衣衫，一人身穿白色衣衫，其實并不惹人注目。他們的馬都是好馬，人都是騎術(shù)精絕的人，很快就在一家酒鋪子面前停下。
夜雖然還未深，酒鋪子卻十分安靜，門口點著的是燭火和幾個破舊燈籠。
當(dāng)他們下馬的時候，酒鋪的老板就走了出來。這是一個長得奇丑無比的人，身高不過六尺，兩腮鼓起，雙眼奇小，五官擠在一起。
他笑著向別孤群和白雙衣行了一禮，最后看著別孤群說道：“朋友別來無恙？”
別孤群坐下去，說道：“還好。燕高兄弟，給我們?nèi)⌒┚苼恚賮硭慕锱Ｈ?。?p> 燕高允了一聲，轉(zhuǎn)入酒鋪里面。
“樓主？”白雙衣輕聲道。
別孤群說道：“在這里，誰也不認(rèn)識誰。你可知道我為何不想在別月樓內(nèi)喝酒？”
“屬下不知?！?p> “呵呵呵……只有到了這里，我才能忘掉我是別月樓主的身份?！?p> 白雙衣點點頭。
此時燕高已先上了酒，說道：“兩位久等了。”
“不打緊?！眲e孤群道。
“我再去取牛肉出來?！毖喔哂洲D(zhuǎn)了進去。
白雙衣盯著燕高，又環(huán)顧著四周。
“無需擔(dān)憂。此處雖然偏僻，卻從沒有生出什么事端。何況，在這里喝酒，誰也不知道我們的身份。”
“那位伙計呢？”
“他從不過問他人姓名。”
白雙衣又點點頭，嘆道：“這也許就是他能活那么久的原因?！?p> “一個人若什么都不知道，的確可以活得命長一些?！?p> 燕高又將牛肉遞了上來，旋即轉(zhuǎn)入屋子里面。
別孤群夾起牛肉就要吃，白雙衣突然道：“樓主！”
“嗯？”
“讓屬下試試有沒有毒。”說著，白雙衣已將一塊牛肉丟進口中，又喝了一些酒。
別孤群微微笑著，說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謹(jǐn)慎?！闭f著，自己也吃了牛肉，喝了酒。
長夜寂寂，兩人都已填飽了肚子，起身喚了一聲酒鋪老板。
燕高走出來，陪笑道：“兩位朋友這就要走了嗎？”
別孤群道：“可惜無月，否則還能在此賞一番月亮?！?p> 燕高道：“的確可惜。”
白雙衣從懷里掏出一些銀子遞給燕高，說道：“多謝了。”
燕高道：“希望兩位朋友吃得開心?！?p> “開心！自然開心！”別孤群笑著，已躍上了馬。
白雙衣走到馬邊，突然停住了腳步。
四周的草叢有了奇怪的動靜，黑夜之中，無數(shù)兵器正如毒蛇一般向他們聚攏過來。
燕高將酒鋪的門關(guān)上。他能活得那么久的原因還有一個，那便是他從不多管閑事。
“樓主，快走?！卑纂p衣突然撤出那把折扇，喝道：“來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