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濟手中正端著一只茶杯,他用茶蓋拂了拂裊裊升騰出來的熱氣,也抬起眼皮飛快的脧了石三郎一眼,問道:“你便是石家第三子石熙?”
石三郎愣了一愣,石熙的確是他的名字,可極少有人稱呼其名,王濟這一問明顯透著不屑。
他道了聲:“是,正是石熙!”
“你叔父石崇一向喜好與魯國公及潘安仁等人遣詞共賞,在金谷宴集中留下不少詩賦名篇,想來石三郎的文采應(yīng)該也不錯,今天,我倒是遇到一件趣事,想請三郎你為其賦詩一首,如何?”
王濟口中的金谷宴集是一種文團聚會,石崇在洛陽有一座極其奢華的別墅,名為金谷園,為了巴結(jié)魯國公賈謐,石崇時常邀請他極其一些文人雅士在此聚眾賞玩,雖是吟詩作賦,可其中的一些游戲靡艷荒淫無不叫人嘆為觀止!
石三郎知道王濟一向?qū)κ甯覆粷M,卻不知他為何會提起叔父,不由得尷尬的僵了僵臉,勉強笑道:“不知王將軍所指何事?”
王濟微微一笑,便將手一拍,馬上,便有幾名侍衛(wèi)押架著幾人走進了大廳,那幾人皆用黑袋子套著頭,幾名侍衛(wèi)將他們頭上黑袋子一扯,便露出一張張驚慌失措?yún)s賊眉鼠眼的臉來。
見到這幾張臉,樂寧朦不禁連忙捂住了自己因驚訝而張開的口!
這幾人赫然就是在汜水關(guān)外劫持她的匪徒,其中一人還是被抬進來的,人已暈厥了過去,但下體上還掛著一只明晃晃的銀鉤!
看到那只銀鉤,石三郎頓覺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臉色也有些不自然的發(fā)白。
只聽王濟說道:“今日午時三刻,便有人送了本將軍這樣一份大禮,并附上手書一封,說此乃石家三郎所養(yǎng)的藏獒,因狗發(fā)了瘋,胡亂咬人,所以,想讓本將軍幫忙物歸原主,來信之人身份不明,本將軍也想查個明白,不知石三郎是否認識你這些藏獒?”
王濟話落,石三郎便立刻否認:“此乃小人污蔑,王將軍切不可聽信他言,這些人我根本就不認識!”
“是么?可是這些人卻說認識你石三郎,是你買通了他們,讓他們扮作劫匪,去搶劫一名從山陽而來的小姑子?”說著,他還命一名侍衛(wèi)將其中一人的臉抬了起來,正對著石三郎。
石三郎臉色越發(fā)蒼白,尤其是感覺到樂寧朦的目光投射在他臉上,更覺臉皮如火燒一般的無地自容。
心中甚惱的他不禁就將目光狠狠的投到了那些“匪徒”身上,然后對王濟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王將軍請明察,三郎乃士族子弟,且我石家并不缺少錢財,又怎么會去搶劫一個小姑子,焉知這些匪徒不是被人收買,故意以此來陷害我石某!”
未想這少年口才如此之好,王濟臉色微微一變,幾名匪徒這時也盡皆露出惶恐不安之色,在石三郎的目光逼視下竟是連半句話都不敢說出來。
其中一名匪徒更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響頭道:“將軍,我等錯矣,有人逼迫我們陷害石家三郎,我們不得不這么做,我等愿以死謝罪,還請將軍不要累及我家人!”
說罷,竟是用力一咬,整個身體都委頓了下來,押著他的侍衛(wèi)連忙將他的嘴捏開一看,不由得一聲驚呼:“將軍,他咬舌自盡了!”
其他匪徒更是惶恐害怕起來,這時,王濟也駭然變色,揮了揮手,命令道:“都帶下去吧!”
“是,將軍!”
幾個匪徒被帶走之后,王濟這才看向石三郎,若有所思的沉默了許久,最終一笑道:“既是誤會,那便是我錯怪三郎了!”
石三郎的表情也松了一松,立時眉開眼笑道:“沒有關(guān)系,自古小人難防,將軍也是被人利用!”
“被人利用?”王濟沉吟了一句,忽地朗聲一笑,轉(zhuǎn)而道:“我聽說,今天還有個小姑子說我王武子冶下不安,不知這小姑子現(xiàn)在身在何處?”
石三郎便將目光投向了樂寧朦,低聲道:“還不快去向王將軍認個錯?”
樂寧朦看了石三郎一眼,冷誚的一笑,然后踏著木屐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王濟面前,她姿態(tài)從容,卻是沒有半點要道歉的意思,而是誚皮又狡黠的答了一句:“將軍所問者便是小女子,將軍是要問小女子的罪嗎?”
“你?”
幾乎是一看到樂寧朦的出現(xiàn),王濟的眸中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詫異,他已經(jīng)聽人說了,這個敢在眾人面前直呼他王武子之名的人不過是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小姑子,可也沒有想到是這般貌美的小姑子,更沒有想到她見到自己會如此鎮(zhèn)定從容。
而且從這周身的氣質(zhì)來看,半點也不像是從鄉(xiāng)下里來庶民。
想到城都王給他看的那張字條內(nèi)容,王濟更是覺得不可思議,好奇的打量了她半響后,才道:“那便跟我來吧!”
樂寧朦答:“是!”
石三郎張了張嘴,想要去阻攔,最終還是一言不發(fā)的作罷了,心道:這個時候,王濟對我已有所懷疑,我犯不著為了一個庶出的小姑子而去得罪于他,況且剛剛在朗月小筑中所喝的那一杯酒,她一定是故意的……
一想到那杯酒,石三郎頓覺胃里一翻,又忍不住想要嘔吐起來,便趕緊跑回自己的房間洗漱去了!
王濟將樂寧朦帶到了清風(fēng)客棧的二樓,天字十六號房間,也就是適才樂寧朦在那門前吹笛的那間房。
走到門前時,樂寧朦忽地就頓下了腳步,望著那門上的牌匾若有所思起來。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留宿在這間客房里的到底是什么人,也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本來為皇親貴族的他為何又會隱瞞身份的藏身于此地。
城都王司馬穎。
前世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以為穎不過是空有其表胸?zé)o機謀的膽小怯懦之人罷了,就連后史也有評價他“貌美而神昏”,然而,當(dāng)她嫁與那個人為妻之后才知道,所謂的“神昏、空有其表”不過是人們錯誤的認識和口口相傳的謠言——這個人其實連她也騙了??!
樂寧朦還在怔神,突覺眼前似有什么在晃動,猛一驚醒,卻見王濟正饒有興趣的看著她,問道:“小姑子在想什么,這么入神?”
也不知王濟這是第幾次喚她了,樂寧朦略有些尷尬的笑了笑,搖頭道:“無事,朦只是從未見過如將軍這般氣宇軒昂、龍章鳳姿之人,略有些慌神罷了!”
王濟聽罷,怔了一怔,旋即調(diào)侃了一句:“適才見你氣勢囂張,在我面前亦無半分緊張之態(tài),如何現(xiàn)在卻慌神起來了?”
樂寧朦答道:“適才離將軍約有五步,而現(xiàn)在離將軍只有一步之距,將軍氣勢逼人,如何叫小女子不慌神?”
聽到如此狡黠的回答,王濟不由得哈哈大笑:“你這小姑子還挺有些意思,既有膽量托信求救于我,便也不必過多的拘泥,隨我進去見見另一位貴人吧!”
“是,王將軍?!?p> 天字十六號的門已經(jīng)開了,走出來的依然是先前的那個少年,那少年見到王濟之后,十分恭敬的行了一禮,然后抬手溫和的道了一聲:“請進!”
樂寧朦便跟著王濟走了進去,那少年又立刻將門合上,房間里頓時寂然無聲,只見燭火搖曳,照出那長身玉立于窗前的人影。
“你終于來了!”
隨著一聲清潤如弦音輕振的聲音傳出,那人影也慢慢的轉(zhuǎn)過身,向他們二人走了過來,滿室的燭火之光便照出了一張令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容顏。
雖然早已作好了心里準(zhǔn)備,但再次面對這個人時,樂寧朦還是有一種心里堵得慌的窒息感,她甚至有一種沖動,想要提起這個人的衣領(lǐng)狠狠的揍他一頓,問他為什么寧愿相信綠姬那個虛偽的女人,也不肯聽她一句勸?若不是他一意孤行,又何至于走到那一步呢?
在那樣的亂世,成王敗寇,輸了不過一死,倒也沒什么可怕的,可是,她死了,他們的孩子怎么辦?
前世她見多了那些血腥的傾扎,多少士族皇親落得一個被夷三族的下場,她不敢想象,若是麟兒和峰兒落到東海王手中后會是什么結(jié)局?
就在她片刻的失神間,城都王也在好奇的打量著她,看到她一雙如墨玉般的雙瞳中好似波瀾起伏般的變化,他也奇怪的問了一句:“卿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