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秋風格外蕭索,端居害怕被吹皸臉,拿圍巾蒙起頭,跑回宿舍床上,拉好床簾,無聲地哭泣。
有好事的舍友伸出金剛不壞之頭鉆開端居的床簾和蚊帳,問端居:“怎么了?失戀了?沒事吧?”
端居哭得說不出話,只能搖搖頭。她素來以“萬言當言,不如一默”為交際格言,舍友見問不出來,自討沒趣兒地縮回頭去。
端居拿放在宿舍的充電寶給手機充上電,然后去洗刷間洗了臉,重新涂好面霜,走到宿舍外給開顏打電話。
開顏正在復讀高三,電話一直關機。
端居打了好多好多遍都接不通,只好收了線。秋風把宿舍樓前的梧桐樹吹得晃來晃去,眼見是要變天了。端居弓縮在大衣里,茫然地站在宿舍樓前面,覺得眼前發(fā)虛、不住耳鳴。
是我甩了顧永之,不是顧永之甩了我,端居想。
這樣想,端居似乎找回了一點點自信心。和顧永之在一起的日子里,她的自信已被磨滅殆盡。一下子脫離了顧永之,她覺得自己仿佛黑夜急流上的不系之舟,這種此身飲罷無歸處的感覺太可怕,就像游泳的時候突然抽了筋,水漫過頭頂幾欲窒息,自己仿佛被裝進一只正在被慢慢抽干空氣的真空保鮮袋里。
眼前山雨欲來風滿樓。手機忽然響了,端居還以為是開顏回信。解開鎖屏一看,原來是學校校務處提醒同學們大風天氣出行要注意安全。
端居的淚流干了,心里空落落得難受,只想找人說話??墒浅碎_顏,沒人懂她。只有開顏,話糙理不糙,不會虛情假意地一邊安慰一邊暗暗嘲笑她。
端居最害怕別人暗中嘲笑她。
手機再度響起,這次是她同母異父的姐姐林苑打來的。端居媽跟前夫離婚后,林苑跟父親,端居很少見這位冷傲的姐姐。林苑目前在專業(yè)排名國內(nèi)前三的大學讀金融類的研究生,即將畢業(yè)。
端居從小就懼怕這個姐姐,因為林苑嫵媚的杏眼神采奕奕,橫波流轉,掃過端居,總是有意無意流露出不屑和鄙夷。端居不如林苑美,不如林苑優(yōu)秀,她就是林苑的影子,淡淡的,沒有辨識度,不是被拉長,就是被縮短。
端居此刻心情糟透,一點都不想接林苑的電話。然而林苑鍥而不舍地撥打,端居糾結了半天,還是接起了電話。
林苑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傲氣:“喂——在學校嗎?一起吃個飯?我正好來你們這里做調研?!?p> 端居的眼珠嚇得突然不會動了,林苑才沒這么熱心,熱心得讓端居覺得她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不在學校?大晚上的,你不在學校,又到哪里去了?”
“我在學校?!?p> “那就好,十分鐘后你們學校北門口見?!绷衷酚梦阌怪靡傻卣Z氣對端居下了命令。
端居只好嘆了口氣,折回宿舍,換衣服拿包。
十五分鐘后端居出現(xiàn)在學校北門門口,門口只有一輛輪廓大氣的車停在黑影里。端居奓著膽子靠近,車燈“哄”地亮了,居然是邁巴赫。林苑搖下車窗,也不正眼看端居,問:“怎么又遲到?”
端居不做聲。
林苑冷冷道:“上車?!?p> 原來林苑是和研究生同學一起來的,林苑的同學是富二代,到這里就向她父親的朋友借了一輛車開。
林苑從副駕駛回過頭看端居:“你怎么穿這件粉色呢大衣?”
端居終于忍不住回嘴:“衣服上又沒有反光條,晚上黑影子里穿什么不一樣?穿夜行衣和粉色呢大衣有什么區(qū)別?”
林苑淡淡道:“你到黑影子吃飯?就說你不會想事。你本來就是黃皮,粉艷艷得到飯店燈下去,襯得你的臉像黃紙?!?p> 端居道:“我是黃種人、炎黃子孫,自然是黃皮。”
林苑的同學忍不住“噗嗤”一笑。
林苑連忙道:“她就是多讀了兩本書,會擺擺文字,自以為能得不得了——誰不會這個。咱們?nèi)ツ睦???p> 林苑的同學帶點南方口音,聲音聽起來特別軟糯溫柔:“去希爾頓吧?!?p> 兩人說說笑笑,端居默默地坐在后座上,一語不發(fā)。三人到希爾頓吃自助餐,林苑走在最前面,林苑的同學走在中間,回頭照應著端居。端居見她身穿巴寶莉羊絨大衣,拎著一只紅色的LV,眉目細長,笑起來格外親切溫柔。
端居忽然覺得,這個被貼上“富二代”標簽的姐姐,比林苑親切得多。她忽然明白林苑叫上自己來吃飯的原因:林苑處處不及富二代同學,只能通過和不及自己的妹妹沈端居同座,產(chǎn)生對比的效果,來襯托出她林苑有才有貌。
餐廳里明晃晃得水晶燈照得端居發(fā)暈。她今晚有心事,一點胃口也沒有,所以只吃了一點蛋糕。
林苑看著端居魂不守舍的樣子,對同學道:“我這個妹妹,就這么上不得臺面?!庇謱Χ司拥溃骸熬统赃@么一點點?帶你來吃自助真是浪費?!?p> 端居終于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先去洗手間整理好了頭發(fā),回到桌邊對林苑道:“我們宿舍11點門禁,你們慢慢吃,我先回去了?!?p> 林苑的同學道:“這地方偏僻,我們送你回去吧?!庇謫柫衷罚骸八拖滦∶妹茫覀?nèi)ズ瓤Х???p> 林苑卷起餐巾道:“也罷,你稍等,我去趟洗手間?!?p> 端居一直目送林苑走出自出餐廳,才轉頭看林苑的同學。她正在整理包包上系著的絲巾,對端居笑:“我看你沒吃什么,要不要再吃一點甜點?”
端居搖搖頭,只是對著林苑的同學發(fā)呆。
林苑的同學忍不住笑問:“你在看什么呢?”
端居淡淡地笑:“我看姐姐這么溫柔,又這樣美麗,都不知道該怎樣說話了?!?p> 林苑的同學聽了笑道:“我哪兒有你姐姐漂亮?!?p> 端居垂下眼道:“姐姐是古典美,耐看。我姐……喔……素顏一般般?!?p> 沒有人不愛聽奉承,林苑的同學道:“嘴這樣甜。真不再吃點什么了?”
端居道:“這樣的地方對我來說太奢侈,在我還沒有實力消費得起的時候,真心不敢愛上這種地方。我覺得階級就是階級,我不要像我姐一樣……”她停了停,一咬牙道,“為了跨越階級,找個父親一般年紀的……男友?!?p> 林苑的同學聽了很吃驚:“你姐姐?”
端居漠然地頷首。
林苑此時走回,三人上車離開。車中狹小的空間內(nèi),林苑的同學不再像來時一樣與林苑談笑。林苑不禁回頭看了看端居,她很疑端居背后說了她什么。林苑的同學卻打了個哈欠,笑:“今天開車開太久,困得慌,放音樂聽聽吧?!庇谑欠帕艘皇讚u滾樂。吵嚷的音樂聲填滿了車內(nèi)空間,終于緩解了三個人沉默而尷尬的氣氛。
在林苑的指示下,端居被扔到了學校的西北側門門口。這個小門沒有保安值班的崗亭,秋夜里又黑又靜,十分駭人。
端居深深吸了口氣,看著車子的尾燈在黑夜中逐漸遠去,不禁忍不住流露出一點點報復的笑意。
四周并沒有人,只有把端居的頭發(fā)吹得凌亂飛舞的大風。端居由壓抑的笑變?yōu)榉潘恋拇笮?。此刻沒人看,她也不用管形象不形象。聲嘶力竭的笑聲讓她一掃胸中積郁。
然而,就在端居甩頭發(fā)泄情緒之時,余光瞥到身后,居然有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行道樹后探頭探腦。
端居試著走了幾步,身后的人如影隨形。
有人跟蹤她!
端居覺得頭皮發(fā)麻,每一根頭發(fā)都立起來了。無數(shù)校園恐怖案件一起涌上心頭。她的腿好像灌了鉛,又好像被人拽住,寸步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