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295年前的時候,我曾經來過這里,那是唐朝的開元盛世,也是屬于我的青年時光。
那時的我從錢塘江出發(fā),途徑古都紹興,在浙江剡溪溯源而上,走新昌的天姥山和臺州的天臺山,并寫下一首《夢游天姥吟留別》,給那趟旅程留下了永久的記憶。
多年以后,一名叫竺岳兵的新昌學者通過考證,把那時我走過的路命名為了“浙東唐詩之路”,因為這條路上曾經有451位和我同個年代的詩人游覽過,有我熟悉的杜甫和賀知章,還有元稹、崔顥、王維、賈島、杜牧等,讓這里的山水充滿了人文的氣息,飄散著詩意。
2022年9月的某一天,壬寅中秋前夜,歡飲達旦,大醉,和大鵬告別后,我決定用騎行的方式,再一次重復我年少時的旅行,從杭州出發(fā),去往我熟悉的剡溪、天姥還有天臺山,找尋我過去的記憶,騎行山野,步履不停...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大鵬行走的西湖邊,走過斷橋,踏過白堤,看著天空上的白玉盤,突然想起了一首詩:“春山多勝事,賞玩夜忘歸。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這首詩是于良史在天衣寺所作,也是浙東唐詩之路上不可缺少的一首,有人說浙東唐詩之路的起因是因為我尋訪賀知章,引得詩人紛至沓來,可我覺得《春山夜月》這首詩才是浙東唐詩之路最真實的寫照,它和無數唐詩一起,記錄下詩人最真實的心境,讓山水忘了時間。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所以我再次出發(fā)了,“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送我騎行了135公里,從早晨7點到傍晚5點半,從杭州西湖騎到了嵊州剡溪邊,“東南山水越為最,越地風光剡領先”,古時,這里就是剡縣,讓無數詩人為它留下了佳作絕句,也使這片山水一如千年前那般皎潔。
騎上堤壩,看著平靜的湖水,抬頭一望,我看見了一座橫貫在剡溪兩岸,以《雪夜訪戴》典故命名的訪戴橋。世說新語中有記載,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在雪夜訪戴的故事,當時戴逵就住在剡溪邊,而王徽之遠在紹興,那天下起了鵝毛大雪,在那個夜晚王徽之突然想起了他的朋友戴逵,坐了一夜的小船才來到他家門前,可是在即將與戴逵相見的那一瞬間選擇了返回,別人好奇的問他為何這樣,他回復了十二個字:“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p> 這十二個字讓我非常感動,也讓這座橫貫在剡溪上的橋連接著歷史的風度。
還記得在北宋元豐六年的那個冬晚,黃州城內的東坡同樣睡不著,他和王徽之一樣,選擇了去找朋友,可他可沒有乘興而行,興盡而返,而是”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散步聊天《記承天寺夜游》兩個無眠的人擁有了承天寺夜空那輪皎潔的明月。他感嘆:“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p> 如果說王徽之雪夜訪戴是一種心靈的追求,那么蘇軾承天寺夜游卻是烏臺詩獄后,理想向現實的妥協,我希望能多一些心靈的追求,少一些現實的無奈吧,仍可自渡。
離開剡溪的落日余暉,我前往嵊州大道找了一家旅館,放好行李鎖好車,便在附近的餐館拂我這饑腸轆轆,這一百多公里的奔波屬實辛苦,我已不再是“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少年了,但“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的初心,如是未變。
點了一碗嵊州豆腐年糕,趁熱吃完,飯后步行到剡溪公園,此時的月亮已經懸掛天空,望向那輪皎潔的明月。讓我想起老杜的那首“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然后突然就想起了家鄉(xiāng),“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币驗橛洃浀穆贸虂淼竭@里,沒在中秋月園之夜回家,但也是因為這次重走浙東唐詩之路,才更加了解家鄉(xiāng)的山水和土地。
在月色皎潔的石階坐了許久才離開,剡溪在月光吹拂下蕩起漣漪,對影成三人的孤獨感又浮上心頭,“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蔽曳路鹂匆娗笆赖奈以诋斖康慕巷嬀疲疵南霌破鹉莻€月亮,可是卻無能為力,唐朝的月光也隨著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的來臨,開始暗淡,那是屬于時代的悲歌,空乏其身,卻無以為繼。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
第二天我8點起床,騎車再次路過剡溪,向千年的山水投以致意,便馬不停蹄的向下一站趕去,今天我要去探訪新昌博物館、唐詩之路博物館(天姥閣)然后再次登上天姥山。
沿著國道騎行15公里,9點半到達了鼓山公園,做了一個核酸,這是新時代的通關文牒,然后便走進了新昌博物館,展廳的標題為“夢游天姥——新昌歷史文化陳列,真是合我心意,展廳介紹了新昌還有天姥山歷史,早在兩晉時期就名滿天下,文人雅士云集,留下了大量吟詠詩文,一副大大的《夢游天姥吟留別》砌入石壁中,我看著它,不由自如的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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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yan赤城。
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hōng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
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jiē。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突然想起那時我寫這首詩的心境。那是我被賜金放還離開長安的第二年,再次歷游東南的開篇之作,也是唐朝的天寶年間,我中年時光的開始,而我這首詩前面所有的積蓄,都是為了突出后面三句的意象,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這是對現實的感悟。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這是對未來的想象。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最后,我就是我,不羈灑脫,這是真實的生命,也是遙遠的絕響。
?。ㄒ韵乱纛l是我的朗讀片段)
夢游天姥吟留別朗誦音頻:00:0001:46
唐詩之路博物館(天姥閣)在鼓山公園之上,步行十分鐘來到山頂,遠望可以看到沃州山和我即將重訪的天姥山,而腳下就是從昨夜流過的剡溪,“此行不為鱸魚鲙,自愛名山入剡中”這首詩記錄了我第一次出蜀遠游,對這里的想象,如今重返剡中,看見過去的河山,我又想起了當初的夢游:山**上行,如在鏡中游。明月照剡溪,今夕是何年。歸塵拂天姥,往事忽還鄉(xiāng),驚鴻曾入夢,一別永相望。(新作)
我曾三入剡中,三登天姥,記得第一次是開元十四年,那時的我還很年輕,還只有26歲,好歡游,和朋友一起同游剡中,游歷山水;第二次是天寶六載,那時的我已經47歲了,他媽的奉昭入京,又被放逐還山,寫下了夢游天姥吟留別作為我過去那段人生的寫照;第三次是天寶十二載,離我離開長安正好十年,我在越中寫下“一為滄波客,十見紅渠秋”,這時距離安史之亂只有兩年了,盛唐的大廈轟然崩塌,恍如昨夜舊夢,在時代的巨浪面前,輕舟終究劃不過萬重山。
收拾好思緒下山,在附近吃了一碗面,騎上車,我就要四登天姥了。從鼓山公園踏了2個多小時才來到記憶中的名山腳下,可是啊,滄海會覆蓋桑田,記憶中的畫面也逃不過歷史的滾滾云煙,山還是那座山,河還是那條河,千帆過境,只是少了那些同行的人,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而我,終究三山(姍姍)來遲了。
古時的天姥,輝煌以謝靈運開始,南北朝之后,在隋唐的詩壇上扶搖直上,很難說是什么時候沉寂了下去,年少的我曾把它看作蓬萊、方丈、瀛洲等海外名山,所以知道它的原址在紹興境內,竟有種不真實感,它怎么能是現實中的山呢?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所以再次來到天姥山,多少還是有點失望的。
但是,永遠有這個但是,當我步行數十公里,在黃昏來臨前登上了北斗尖,視野與山峰交錯,眼前的那些山也許稱不上雄奇,但它們匯聚一氣,無數的山峰一峰接著一峰,互為映襯,歸為天邊,讓那重重山巒一瞬間有了海潮般的氣勢,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原來,當初的我看到的不是一山或一水的景色,而是這整片天地的氣象。
到如今,天姥山也沒有因為旅游而被過度開發(fā),反觀臺州神仙居卻因為旅游被更多人熟知,但是曉峰替代不了殘云,而我們看到的天姥山,看到的剡溪,才是千百年來那些故人所看到的,再次走到這里,感受他們走過的路,吹過的風,想象那該是什么樣的山水啊。
逶迤的群山,浩渺的碧波,是山林和草甸,穿行其間,它既是一部分,卻又渾然一體,突然感覺到,這千年的時光從歷史之中穿越而來,仿佛只為了我這驚鴻一瞥。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我想把之后的那句詩稍作改動,別君去兮今日還,且放天地山水間。騎行千里訪名山。
傍晚6點左右下山,舉起大拇指,搭上了一輛拉貨的大貨車,突然想起那些年在西部的行游,登上海拔3000多的達坂,看見云就在路的前面,而現在透過貨車的擋風玻璃,我看到的是,不同于自然風光的人文景象,于是,李白又要下山了:重臨天姥憶舊游,故人山河已是秋,相隔千年同君渡,不顧天涯也比鄰。(新作)
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在天臺白鶴鎮(zhèn)上入住一晚,第二天早上推著自行車去附近吃早餐,還是簡單的餛飩配肉餅,吃飽后騎行10公里來到的天臺山,白云行盡見瓊臺,早晚向天臺,那時是早上9點左右,出發(fā)前我的背包里帶了一本《徐霞客游記》在天臺山面前翻了開來,這擲地金聲的文稿如同孫綽的《游天臺山賦》讓人對這里感到無比向往,
那年是公元1613年5月19日,徐霞客第一次來到天臺山,在日記中寫道:癸丑之三月晦,自寧海出西門,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態(tài),并記錄了天臺山瀑布的風景。多年之后的這天被命名為了中國旅游日,以紀念徐霞客“達人所之未達,探人所之未知”的行者精神。
我想,這是一個人追求自我的開始,而這一天的喜悅一定能撫平未來旅途中無數個日日夜夜,后來,他在晚年萬里遐征,終于來到了金沙江邊,溯江紀源證明了這里是長江的源頭,那時的他是否會想起當初登上天臺山的心情呢?
那一天山下的我們,正奔忙著追逐富貴與功名。而徐霞客卻登上了天臺山,他寫下:及五更夢中,聞明星滿天,喜不成寐,晨起,果日光燁燁,決策向頂。山下燈火輝煌,喧囂成海,山上徐霞客端坐山頂,不作一語,他舉頭眺望星空,晨起追逐朝陽,身心俱澄澈。
步行登上天臺山大瀑布,從山腳的水潭一步步拾階而上,九級飛瀑,各有不同,穿過它時磅礴如萬古風雷,經過它時,如天女般妙舞宿戀,那個遙不可及的頂峰,經過攀登,穿越水簾洞鐘,在瀑布之頂望見了整個天臺縣。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走過凌云棧道,看著浮云萬里,心想到底是怎樣的景色才配得上如此的贊嘆,煙濤微茫信難求。
隔日,我又去了天臺山國清寺,寺若成,國則清,每當走進寺廟,心中便澄清無比,寺內到處是古舊斑駁的山墻,無人之處的青苔。穿過門洞望去的風景,宛如畫卷,大量的古建散發(fā)著歷史的氣息。
有時候一個轉角過去,前后無人,只有寺廟的山墻、過道,近處的樹木,和遠處的隋塔,天臺國清寺,天下稱四絕,今到普照游,到來復何別,獨自在寺中閑逛,恍惚就走在千年以前。
離開國清寺后,我把自行車寄回杭州,在酒店退房后,買了一張紹興的動車票,是的,我的最后一站還是紹興,雖壬寅中秋已過,但還是要回家,回家途中路過鏡湖,雨天未曾踏入,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因為這首詩重走浙東唐詩之路,也因為這首詩我回到了熟悉的家鄉(xiāng),而我未來旅行中無數個日日夜夜,也會被這天的回憶所撫平。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我喜歡人文旅行,相信這是我一生的熱愛。記得當年明月在《明朝那些事兒》的結尾曾寫道:“我之所以寫徐霞客,是想告訴你:所謂百年功名、千秋霸業(yè)、萬古流芳,與一件事情相比,其實都算不了什么。現在你不明白,將來你會明白,將來不明白,就再等將來,而這件事情就是—用你喜歡的方式度過一生。”
而李白在《夢游天姥吟留別》的結尾寫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用它半生的寫照表達了對真實和自由生命的向往,我突然想起了我在大學時的畢業(yè)論文,論文的題目叫做:尋找旅行和閱讀之間的聯系,當時我因為這個選題采訪了很多人,也因為這個原因間接的促成了《行野無疆》紀錄片的誕生,最后我得到了一個至今為止我都非常認同的答案,“讀書”和“行路“并不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它們之間彼此融合,并且相得益彰,而它們之間共通點就是,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
我想,我一定會堅持我當年的愛好,在行走中閱讀人生,在閱讀中感受快樂,這才是,終不負,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