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是把自己和王氏綁在一條船上了。齊念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但就是這份識趣也讓她能高看王氏一眼,畢竟這世道,切身的利益關系倒比那虛無縹緲的情誼要可靠的多了。
她面上愈發(fā)的低眉順眼,柔聲道:“母親說的極是,女兒豈敢胡言亂語。咱們家雖多的是婦孺奴仆,不是太知曉朝廷律法也是正常的,只是二哥常年陪伴于母親左右,又是飽讀圣賢書的,怎地他也如同三姐一般,誠心看母親笑話都不加以提點的么?”她故意言語一頓,欣賞著周氏怒氣蓬勃卻還隱忍不發(fā)的扭曲面目,慢悠悠道:“未央國明律規(guī)定,士農(nóng)工商階級森嚴,條條框框皆不可逾越,違者一應定觸犯國法之罪?!?p> 周氏面色一變,頓時就全然知曉了她言中之意。
未央國為東臨、西辰、南昭、北漠等五國之首,坐擁最為廣闊的國土而數(shù)十年來國威赫赫,自然從上到下治國森嚴,管理有方。且在先皇時便頒布了國法三百五十二條,當時上至公卿大夫下至臣民百姓無一不背誦的滾瓜爛熟,就連最為偏遠的山村孩童都將國法編成一首首的歌謠口口相傳,可見這國法是如何的深入人心。如今歷經(jīng)了兩代君王近百年的時光,雖總有人倚仗權勢罔顧國法肆意妄為,但根基太深尚不可動搖,倒逐漸形成了違反一些無關緊要的律法卻令朝廷睜只眼閉只眼的情形。
譬如說,這餐飲用食的規(guī)章制度。
齊家雖為一方首富且祖上也曾做過京官,但商賈本就富而不貴,需要遵循的條律更是嚴苛。早有禮法曰:“禮有以多為貴者,天子之餐九十有九,諸公六十有九,諸侯三十有九,士子二十有九,商民十九?!?p> 如今且看這餐桌上瑯琳滿目的二十二道菜,就知何為僭越,何為國法了。
周氏曾還是未嫁女時只是長樂城國公府中一個不受寵的姨娘所出的不受寵的庶女而已,自幼便被嫡母嫡姐輕視,磕磕絆絆的長大成人。大約也是那時日子過得不如意,自她嫁入齊府掌管了府中一應事宜之后,便格外的奢侈鋪張,視錢財如同糞土一般供自己隨意揮霍。幸而齊府家業(yè)龐大而齊君良又是一心撲在外面生意上對內(nèi)宅并不多加過問,便也就隨她這般去了。
但平民飲食上桌之菜肴不得過十九道,這確確實實是未央國法。雖近些年這些無關痛癢的條律管制的不是太嚴了,但有違國法,這便是實打?qū)嶈F板釘釘?shù)氖虑椤?p> “母親常年掌管府中上下千頭萬緒,顧不到這上面來也是有的,這實在是怪不了母親疏忽。定是下面那些仆人辦事不力,存心想讓咱們齊府遭了大難,好趁了她的狼子野心,以達到她不可告人的目的。”齊念做足了天真無邪的模樣,一雙剪水眸盈盈看向周氏身后滿面怨憤的齊姑,忽得道:“你說是不是,齊姑?”
齊姑本好生生的做她的忠仆,夫人要整治誰她便可勁兒為虎作倀,今日只是如同往常一樣仗著夫人的威勢收拾這個在齊家毫無根基的四小姐,卻沒想到冷不丁就被她扣上了個欺主的罪名,雖說是莫須有,但整個齊家有這么多雙眼睛都盯著呢,也不是好收場的。幸而夫人略施手段便令她免了這一難,但和四小姐的梁子也算是徹底的結下了。她正憤憤然思索著怎么向夫人出謀劃策好報今日這仇,卻不曾想這刁鉆的四小姐驀地又點了她的名,令她不禁一哆嗦一怔愣,一時半會倒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她這廂還在滿頭霧水不知所措,卻只聽那廂周氏嚴厲的責令聲如同驚雷入耳:“齊姑,我讓你好好備次家宴,你竟如此不知檢點!以往齊府的規(guī)矩都渾然忘了么?你這么大把年紀竟還要四小姐來提醒,我看你倒也不必再在我身邊服侍了,趕明兒等我回了老爺,定把你這糊涂的老東西趕出齊府去!”
齊姑是何等精明之人,雖尚且不知夫人為何突然責怪自己,卻也直接便又“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直呼自己糊涂誤了事,哭天搶地的哀求著夫人諒解,又歷數(shù)自己在齊府為奴多少年來的忠心,可這般唱做俱佳,哪里有半分老糊了涂的樣子。
齊念冷眼旁觀這主仆二人這般做戲,心中哪里不知她們所想。未央國宴席之國法在為臣為君之間倒是十分忌諱森嚴,但在民間卻十分松動,畢竟未央國地大物博國境廣闊,商民數(shù)量之多哪里是這般無關緊要的律法所能完全約束的,且齊府本就是巨富商賈,貪些享受多用幾道菜倒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這個漏洞本就挺雞肋的,但周氏在齊府并非一手遮天,她定然很是在乎齊君良對她的意見。如此行差過錯若是無人挑明便也罷了,但只要有人提起,明面上便一定要推脫的干干凈凈。這也就是為何齊念將齊姑送了過去,周氏便順手用了這個擋箭牌的原因。
“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吩咐人將飯菜都撤下去!”周氏板著一副面孔,倒也不見幾分怒氣,只將手中的碗重重的放在了桌上,冷聲道:“念你是初犯今日且放過你這次,如有下次定不輕饒!”
齊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帶著丫鬟們將席間的冷菜都傳了出去,不消片刻飯廳里便又恢復了寧靜。
林氏與王氏都不動聲色的松了口氣。畢竟依照周氏那般跋扈權勢,真要讓她們強吃下這席冰宴也未可知。王氏不禁向那位端坐于末座尚且稚氣未脫的四小姐投去了若有所思的目光,對方卻如同早有所知一般,報以微微一笑。
撤了宴席,周氏也并未再多說什么,只道了聲都散了吧,便匆匆離去。
能讓她這般急不可耐,應是去勸解齊姝的齊鳴遲遲不曾歸席,擔心他兄妹二人鬧出什么亂子來。再而周氏雖性格狠毒上不來臺面,但她終究已然不復少年意氣了,人到中年多少都能沉得住氣些。今日她低估了齊念擺局設套做的不夠高明,但吃此一塹必將長一智,往日恐怕多的是陷阱等著齊念往下跳了。
此時已然是下午時分了,眾人在飯廳中坐等了一中午卻是連口水都沒喝上,好不容易見周氏走了,便也都紛紛回了自己的院子。
齊念帶著淺蔥不緊不慢的往回走,夏日里的驕陽灼人的很,她卻好似毫無知覺一般,任由火辣辣的陽光傾灑在自己嬌嫩的面龐上。
她得時時刻刻的警醒著自己,既然能活著,便要好好活著,再也不要茍延殘喘,活的比畜生還不如任人凌辱踐踏。
淺蔥面色蒼白的跟在她的身后,默不作聲的捏緊了手中的帕子,哪里還見來時與她親親熱熱不分彼此的樣子。
回到院中,幾個丫頭迎了上來,得知小姐午飯還未用過不禁都十分吃驚,卻也都還挺懂事的沒有多問,只讓淺荷去取些糕點先墊墊肚子,再去吩咐廚娘為小姐做一份午膳來。
好一通忙活才安定了下來,齊念削蔥般的指間捻了塊雪白的云片糕嘗了嘗,倒是十分香甜可口,便向淺蔥笑著招手道:“你也該餓了吧,快過來嘗嘗,這東西做的還真是不錯呢?!?p> 淺蔥不安的低垂著頭走過來,卻在齊念面前直挺挺的跪了下去。丫頭們都嚇了一跳,淺苓驚聲道:“淺蔥姐姐,你這是做什么?”說著便要上前去扶起她,她的孿生姐姐淺芷卻只見齊念面不改色依舊在微笑,便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了沖動的妹妹,向她微微搖了搖頭。淺苓終究也不是個蠢笨的,看懂了淺芷的眼色便也及時住了手,隨她侍立在了一旁。
齊念慢條斯理的吃完了手中的糕點又拿起帕子擦了手,這才雙眼定定的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大丫頭,柔聲道:“淺蔥,你這一跪是為了你那不中用的娘,還是為了你自己?”
淺蔥聞言不禁渾身一顫,心道這四小姐平日里果然是在扮豬吃老虎,幸而自己并未存了蒙混過去的糊涂心思,不然往后下場會是什么,還真是未可知呢。
“四小姐,我娘日前雖盡老爺?shù)姆愿纴碓蹅冊鹤永镒龉苁聥寢專珒?nèi)院終究還是夫人一手操持的,無論做什么事情說什么話一應都是夫人做主,我們作為奴婢的哪能有半分置喙的余地。”許是吐露了心酸之言,淺蔥的眼中止不住的淚珠直往外滾,低聲啜泣道:“我娘她老人家年紀也大了,眼皮子淺耳根子軟且膽子又小,禁不住他人一點兒威逼利誘。縱然她糊涂了做了什么對不住小姐的事情,但請小姐看在我們作為奴婢身不由已的份兒上……還望小姐手下留情,且放過她這一回吧!”
淺蔥確是個聰明的丫頭,至少比她母親錢姑多了幾分謹慎和遠見。錢姑仗著自己是齊府多年的老仆便可在齊念這個庶出無母且自幼養(yǎng)在鄉(xiāng)野的四小姐面前拿喬,若不是齊君良親點了她來服侍四小姐,恐怕她連女兒都不愿意求了夫人往這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