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公子的一番言辭雖不近人情,某種程度上卻是事實:一個大家都有意回避,不愿直視的事實。
“當啷”
封衡直接將手中的筷子扔到桌子上,一臉不可置信的盯著柯公子。
付敏道也想那么做,不過考慮邱厚因的面子,還是忍了下來。他看到邱厚因微微一笑,沒有展現(xiàn)慣常的伶牙俐齒來化解尷尬。
“一個小混混而已,你們是不是想的太嚴重了?”付敏道笑的很不自然,然而他覺得自己可能說錯了什么。
只見柯公子起身,推開椅子來到窗前。他把窗子完全打開,令人心煩的噪音立刻傳了進來。
“太平盛世,嗯?”他指著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質(zhì)問道:“每天有酒喝,有肉吃,就算受些委屈和不平,也都是能忍受的。他們不過市井小民,還能求什么呢?”他環(huán)視屋子一周,繼續(xù)道,“如果你們這么想,我只能說你們的眼界實在是太窄了!”
“說清楚!”封衡猛地起身,高聲問道。
“嘖,”邱厚因嘬了一下腮幫子,斟酌著措辭說道:“封衡,你知道我們今天為什么去萬安寺?”
“帶新朋友逛逛,你說的?!?p> 王城內(nèi)外名勝眾多,萬安寺實在不是什么必須去的地方。這樣的說法,付敏道是一個字都不會信的。
“你看,換成小道,他就不會相信?!鼻窈褚蛐φf,“還記得和我們一同去的那個男孩兒嗎?就是最后被萬安寺留下,在里面打雜的那個。”
封衡現(xiàn)在也反應(yīng)過來,原來所有的事情,都有個背后故事,他問:“那個男孩兒也不是你的小僮?”
柯公子踱回桌前,解釋道:“文大公子在郊外打獵,不小心毀了那孩子父親的眼睛。重傷之下孩子的父親言辭不敬,他們就把人給殺了。孩子母親去十里衙告狀,結(jié)果呢,狀子剛遞上去,人就被下獄了。府衙隨意編排個罪名,讓她受足兩天的重刑,也去了。要不是這孩子來尋母親,又撞到我們,結(jié)果可想而知?!彼L長的出了一口氣:
“太平盛世,嗯?”
付敏道和封衡都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情,皆是震驚不已。封衡的心思全擺在臉上,明眼人都看的出來,也不用費心去猜。反而是付敏道,面色復(fù)雜,不言不語的,讓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其實,他是有些心神恍惚。從初時的震驚中回神后,總有種說不清道明的熟悉感,仿佛這些事情曾經(jīng)發(fā)生過,而且不止一次。腦海里有莫名其妙的回憶片段閃過,耳邊充斥著哀嚎、咒罵。他心中酸澀,那些無法訴說的痛苦和委屈,將他緊緊纏繞甚至讓他開始有窒息的感覺。
有只熱乎乎的小手,在他臉上摸來摸去,孩子的聲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你為什么哭呢?”
他好像還能聽到木屋燃燒的噼啪聲,全身承受著炙烤。心中模糊的意識到,木屋里面還有人,是孩子的雙親。這火是他點燃的!而他們的孩子居然被他抱在懷里。
孩子說:“你為什么哭呢?”
有人說:“你為什么哭呢?”
現(xiàn)實和幻境的聲音相疊,重合……
他喘著粗氣,扭過頭,又是那雙金色的眼睛!
付敏道一揮袖子,想阻擋什么,身子往后仰的太過,一下跌坐在地上。
陽光明媚,街上的嘈雜,屋內(nèi)的爭辯,還有冉童擔憂的眼神。
他又回來了,回到了“現(xiàn)實”。
地上鋪著厚厚的長毛地毯,他的跌落并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響,除了冉童沒人注意到他。
封衡與柯公子低聲爭辯著什么,面紅耳赤的樣子,顯得很幼稚。邱厚因神情自在,站在一邊不勸不辨,又不像是在看熱鬧。
然而在付敏道眼中,封衡和邱厚因的臉都漸漸模糊,又逐漸清晰,清晰到都變成了自己的臉。他們兩個,一個是過去的自己,一個是現(xiàn)在的自己。
那么地上的這個他呢,又是誰呢?
山崩地裂,用來形容他此時的頭痛,也可以形容他現(xiàn)在所處的環(huán)境。他感到地面在顫抖、在開裂,好像一只怪物張開了滿是獠牙的嘴,將要把他吞噬。如果因此死去,是不是也算解脫?
想到這,付敏道心神一松,不在抗拒,只盼望一切快些結(jié)束。
“付敏道,你別睡?。 ?p> “付敏道,外面還有人在等著你?!?p> “付敏道,萬安寺的開門鐘還要你來敲。王城前,菁蕪的軍隊馬上就要進攻了。封衡在十里衙門生死不明。你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呢!”
“付敏道,醒醒吧,醒醒??!”
但是他真的很累,他要的不多,只要能夠順心而活,哪怕不再是官家子弟,哪怕只當個獵戶,哪怕三餐不濟。
他只想順心而活。
“付敏道,我們做出的選擇,注定要走一段違心的路。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不僅你我,甚至更多的人,都能順應(yīng)自己的本心生活。這樣的未來,你不想要嗎?”
是誰在蠱惑他?那像是柯公子的聲音??鹿?,柯……
就在他馬上要想起,柯公子是誰的時候,手腕忽然傳來一陣劇痛。
疼痛帶來的清明,讓他懊惱,想都沒想就將手甩出。
“嘭”
他追著聲音看過去,卻見到齜牙咧嘴的冉童,背靠桌腿一手撐地一手揉著腦袋。
“冉童?”陽光太強,付敏道有些睜不開眼睛,他爬到冉童身邊,“你怎么回事?”
冉童此時正火大,嗆聲道:“你才是怎么回事!整個人跟著了魔一樣,叫都叫不醒。我?guī)湍?,你居然還出手打我!你的良心呢!”
“我?打你?”付敏道想了想,掀開袖子,兩排整齊的牙印赫然在目,“明明是你咬我吧,還惡人先告狀?!?p> 冉童還要分辨,卻被圍過來的三人打斷。
邱厚因偶然瞥到付敏道的手腕,那個快要冒血的牙印太過引人注目,于是他一手一個拉起兩人,笑說:“你們這是搶肉吃?都打到桌子底下了?!彼讶酵鲋保瑥澭贿厧腿酵拇蛏砩系幕覊m,一邊數(shù)落付敏道:“你可真行,讓隨侍吃不飽也就罷了,還跟人家搶食。挨咬了吧,我能說你活該嗎?”
剛才的事無從解釋,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望著一臉洋洋得意的冉童,付敏道只能認下這個啞巴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