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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妝

第二十六章 湘瑟秦簫

凝妝 予望之 4814 2019-08-06 13:11:57

  因為天氣熱,徐府的宴席擺在水邊戲臺附近,四周都放滿了冰,過堂風一吹,令人心曠神怡。臺上正唱一折南曲:春來何事最關(guān)情,花護金鈴,刺繡金針。小樓睡起倚云屏,眉點檀心,香濡檀林。

  唱畢這一段,下邊轟然叫好。徐文長愛看戲,府中養(yǎng)得戲班子聞名帝京城,不少官場中的票友今日都來給徐夫人賀壽,不免議論品評戲文戲子,談地唾沫橫飛格外精神。

  唱完這一折戲,又上來兩位女先兒彈琵琶唱《集賢賓》。這戲樓下面坐的都是男賓,女眷在戲樓上面的紗幕之后。便有一干酸翰林笑:“徐兄房下好少的人兒,唱個《集賢賓》也算應景?!?p>  又有人笑:“聽說詹事府王詹事送給徐夫人的禮是位大美人兒,不知道徐夫人消受不消受得起?!?p>  來拜壽的顧梁汾一面聽一面暗暗發(fā)笑,旁邊一桌起韻聯(lián)詩,拉顧梁汾去做仲裁,顧梁汾少不得堆起笑臉去應付。

  樓上紗幕后的女眷們議論的多是各家親眷瑣事、時新脂粉衣裳,徐文長的獨女徐湘瑟拿著一把泥金團花的扇子,旁邊徐家旁支的姑娘羨慕不已。徐湘瑟見她愛不釋手,便道:“妹妹喜歡,送給妹妹就是了?!蹦枪媚锓Q謝不迭,拿著扇子去了。

  徐湘瑟笑道:“瞧她那沒見過世面的小家子氣?!庇置约旱馁N身侍女小桔另取了一把玉竹扇子來。

  小桔拿了扇子來,道:“夫人再三囑咐了,說這可是皇后賞賜下的,讓姑娘好生拿著?!?p>  徐湘瑟道:“我知道,哪兒那么啰嗦!”接過扇子扇起風,走到欄桿旁邊,輕輕揭開紗幕,見下面的戲文已經(jīng)變成了《麻姑上壽》。

  這出戲她早就聽膩了,于是開始打量樓下的男賓,問小桔:“怎么不見父親?”

  小桔也伸出頭看了看,道:“老爺許是到后面去了。”

  徐文長點點頭,一眼看見一人正在與顧梁汾講話。她并不認識顧梁汾,但是同顧梁汾講話那人長條身材,比顧梁汾高上半頭,身姿挺拔,像鶴一般俊逸,格外儒雅練達,在人群里十分出挑。徐湘瑟拿扇子遙遙一指,問:“那是誰?”

  小桔撇嘴一笑:“小姐且等等,奴婢去給您打聽?!?p>  徐湘瑟伸手整了整褙子的花緞護領(lǐng),把紗幕又撂開了一些,后面便有徐文長的如夫人道:“大姑娘,快把簾子合上,下邊的人都往上看了,平白惹人笑話?!?p>  徐湘瑟這才發(fā)現(xiàn)有一二輕薄浪蕩子弟伸著脖子使勁往上看,連忙松開籠著紗幕的手,回頭對湊上來的徐文長的妾道:“姨娘急什么,反正看得又不是您的花容月貌?!毙煳拈L的妾一聽,也不和她頂,憤憤走開了。

  小桔走上來,輕聲對徐湘瑟道:“姑娘看走眼了,那人是老爺?shù)耐T,喚作杜嗣忠,是個翰林,業(yè)已娶妻。”

  徐湘瑟聽了微微蹙眉,忍不住又移步上前去看,杜嗣忠正好走到她的正下方。徐湘瑟靈機一動,手里的扇子一滑,徑直掉了下去。

  然而杜嗣忠似乎沒發(fā)覺,他正往戲樓外走,扇子并沒砸著他,卻砸到了一個端茶盤的小廝。小廝撿了扇子,狗顛似的到樓梯上給小桔行禮,陪笑道:“大姑娘的扇子掉了?!?p>  小桔接過來上樓給徐湘瑟,徐湘瑟氣道:“我不要了?!?p>  小桔連忙道:“姑娘快不要說了,這是皇后殿下……”見徐湘瑟臉色發(fā)青,小桔也不說了,拿著扇子到后面去還給徐夫人。

  杜嗣忠一向寡言,原本覺得在戲樓的院子里發(fā)悶,所以想出來散散的。其實已經(jīng)察覺有東西從他頭頂往下墜。但是他知曉樓上都是女眷,接扇子容易惹事,不接扇子又顯得不尊重,索性裝作沒看見,大步走了出來。

  徐湘瑟并不甘心,小桔不在,她便裝作更衣也走下戲樓來。見杜嗣忠走入花障,也跟了進去。

  顧梁汾發(fā)覺有人跟著自己,在轉(zhuǎn)角處猛然回頭,見是一位衣著華麗的小姐,于是微微頷首為禮:“請問這位小姐,是找在下?”

  徐湘瑟連忙道:“我認錯人了?!?p>  顧梁汾正要說話,那邊卻傳來徐文長的聲音:“顧老弟,怎么一個人出來了?戲文不好看?”

  顧梁汾笑道:“府上的班子是帝京最好的,怎么會不好看?就是坐久了覺得悶,出來散散?!闭f完一轉(zhuǎn)頭,徐湘瑟已經(jīng)不見了。

  徐文長并沒瞧見徐湘瑟,請顧梁汾到亭子里坐,道:“上次我跟顧老弟講的寶源局……”

  “最近太熱,京畿直隸熱死了不少的人。同善會、廣仁會、同仁會還有帝京幾個商會受朝廷之托要藿香等物幫貧民救急——就是要錢。云貴道上都揣測朝廷要定藩可能要打仗,藥材什么價,想必徐兄也略知一二。我們也難,但是朝廷四處用錢,我們商會當然不能夠袖手旁觀不是?昨兒還有做生藥的朋友笑,說是‘鵪鶉素里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nèi)刮油脂’,我說你這是扯淡,若是局勢不安,你做個什么生意?他就不言語了?!?p>  徐文長聽顧梁汾上來就說“窮”,把他的話全都給堵死了,而“窮”的理由又是這般堂堂正正無懈可擊,徐文長只好笑道:“顧老弟說的是,你們要做的事情要緊。寶源局的事,不急?!?p>  顧梁汾也不全堵死徐文長的話,也不把自己的話說滿,笑道:“徐兄思慮事情最是周全不過的。最近太熱,寶源局煉銅的爐子更熱,降降溫再說才保險不是?聽說何相他府上清早一開門,門口外頭一個熱死的人直接倒進何府里來,多晦氣,徐兄說是不是?”

  徐文長聽出他話里有話,想了想覺得也對,于是道:“就聽顧老弟的,且緩一緩?!?p>  因有小廝來請徐文長,說英國公府來人了,徐文長慌忙去了。

  顧梁汾獨自垂頭往花園外走,冷不防瞧見一線織金襕邊兒,嚇了一跳,連忙抬頭一看,竟然是江楓。

  兩個原在武振英處見過的,便見了禮,顧梁汾笑道:“我只顧著走,竟然過界了。沈夫人勿怪?!?p>  江楓想著思卿的話,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幾眼,愈看愈覺得顧梁汾的言談舉止和思卿相似,倒是葉蘭成沉默寡言眉眼憂郁,和思卿形似神不似。因問武振英好,顧梁汾答:“在下也有小半年沒去永通瞧武老伯了,明兒南去,走水路過永通,便去瞧一瞧?!?p>  因恐人多口雜,兩個便匆匆告辭。

  這廂徐湘瑟不甘心,暗暗對小桔道:“你找個小廝去打聽打聽,這位杜先生娶的什么人家的女子?今兒來赴宴沒有?”

  小桔去了一頓飯的功夫,回來告訴徐湘瑟:“聽說是杜先生發(fā)跡前娶的糟糠之妻,今兒也來了,您瞧瞧,東邊穿紫衣裳那個就是?!?p>  徐湘瑟看了半晌,美目一揚:“原來是上不得臺盤,帶出來丟人的?!?p>  小桔勸道:“我的好姑娘,就算姓杜的沒有妻小,老爺也不可能同意您嫁給他呀,差輩了?!?p>  徐湘瑟輕聲道:“差輩兒怎么了,他看起來年歲并不大?!?p>  小桔跺腳道:“姑娘你是不是魔怔了?你就看了他一眼,連話都沒和他講,怎么就斷定他百般的好?老爺肯定不同意?!?p>  徐湘瑟想了想道:“今日是母親的生辰,父親不好駁母親的面子。我去找母親去,讓母親和父親講?!闭f完起身就往后面走,小桔跟著勸,也勸不住。

  徐夫人恰好回房更衣,聽了徐湘瑟的話,連聲道:“你太癡了,這事情我不同意。方才席間楊尚書的夫人來,還和我講,說楊尚書的幺子與你同齡,那意思是想和咱們府上結(jié)親家,我都沒說同意?!?p>  徐湘瑟還要求告,徐文長卻從屏風后面走進來。徐湘瑟一看見父親,也不知自己說的話有沒有被徐文長聽到,于是惴惴不安道:“父親……”

  徐文長看著徐湘瑟,問:“你怎么知道那杜嗣忠的?”

  徐湘瑟低頭輕聲說:“今天在樓上紗幕后頭瞧見的……”

  徐文長點點頭,對徐夫人道:“他卻是十分人才,祖上又是詩書禮義之家,又是我的同門,得陛下看重,前途無量。他自己家財豐厚,這親事倒也結(jié)得。”

  徐夫人仍然有疑慮:“他不是有夫人嗎?”

  徐文長擺擺手道:“那有什么要緊?既然湘瑟愿意,就順咱們湘瑟的心意。我先回席上去,這事情明天再說。”

  徐湘瑟沒想到父親這么快就答應下來,喜上眉梢,面色紅暈。徐夫人卻不大高興,道:“我換了衣裳要去招待客人,你先回席上去,給伯母們都敬個酒?!?p>  徐湘瑟不聽她母親的話,轉(zhuǎn)頭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擦粉擦得像個銀人也似的,穿著縷金團花重絹裙子,倭緞豎領(lǐng)斜襟長衫,珍珠紐扣、金領(lǐng)墜、金三事、盤絲金瓔珞,整個人都被珠光寶氣籠罩著。她叫小桔把杜家娘子約到府里僻靜處,杜家娘子很和氣,笑道:“姑娘閨名喚作‘湘瑟’?是從李義山的詩‘不須浪作纟侯氏意,湘瑟秦簫自有情’中取的?”

  徐湘瑟只用手撥弄著自己的黃澄澄的金燈籠耳墜,把一席話說了。杜家娘子聽了面色大變,半晌不言語。

  徐湘瑟冷笑道:“我說的還不夠明白?你開條件就是了?!?p>  杜家娘子忽然笑了笑:“徐姑娘要是想做二房,我沒有意見,也不會跟徐姑娘提出任何條件,一定玉成此事?!?p>  徐湘瑟驟然變色。

  江楓因不喜歡應付,正和花影在她二人后面的桂花樹下躲閑,偶爾聽了一言半語,聽得發(fā)蒙,正在理兩人言語的頭緒,只聽杜家娘子氣定神閑道:“那徐姑娘到底想要怎樣?”

  徐湘瑟冷笑:“我難道還做妾不成。只要你答應與之和離,無論你要錢要物、要提出什么條件,我都答應?!闭f完吩咐小桔,“把盒子打開?!?p>  小桔把匣子打開,是一顆鴿蛋大小的明珠,光澤瑩潤,價值不菲。杜家娘子瞧都不瞧一眼。

  花影忍不住道:“恨不得把金子貼臉上,瞧那輕狂的樣子?!闭f完才想起自己是在偷聽,卻已經(jīng)晚了,徐湘瑟惱道:“誰!”

  江楓連忙拉著花影躲開。

  第二天一早顧梁汾往同仁會中去商議事情,徐府的下人來找顧梁汾沒找見,徑直找到同仁會里。顧梁汾嘴上不說,心里不悅,暗罵徐文長像是一貼揭不掉的狗皮膏藥,于是也換了一副冷冷的面孔,弄得徐府的下人二丈摸不到頭腦,一路上也沒敢和他說話。

  到了徐府,昨日徐夫人過壽時掛的彩幟幔子都還沒有撤下,走進府中下人們還在亂哄哄地收拾昨日開宴留下的殘局。

  徐文長便服迎出來拱手道:“顧老弟來了?”

  他這樣客氣,顧梁汾只得還禮,沒說話。一抬頭看見杜嗣忠也在,于是也見了禮。

  徐文長覷了覷顧梁汾的臉色,道:“大熱天的,顧老弟寬了外面的衣裳吧,不必鬧那些虛文?!?p>  顧梁汾聽了把褙子一脫,道:“真不是和府上鬧什么虛文,今兒同仁會的朋友們正商議事情,才穿了這見人的衣裳出去?!?p>  徐文長道:“打攪顧老弟的正事了,不過我也有一件事情要跟顧老弟商量?!闭f完湊近顧梁汾的臉又笑,“求老弟保個媒如何?”

  顧梁汾被徐文長的口氣熏得直想作嘔,心里罵了一句,然后問:“徐兄有何見教?”

  徐文長笑道:“我有一女,年方及笄。”

  顧梁汾聽了笑:“徐兄想讓我?guī)透献雒??沒問題,只怕在下的面子不夠大。我能幫則幫,大事終究要杜兄出頭。”

  徐文長連忙道:“你別急呀,聽我說完。小女仰慕杜兄已久……”

  “我已有妻,”杜嗣忠見變色決絕道,“徐兄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不去管那些輩分不輩分的東西,我已有妻,徐姑娘身份尊貴,徐兄切莫開玩笑。倘若我真的負心薄情既娶糟糠之妻后再娶名門,徐兄能放心令愛嫁于我為小星么?”

  徐文長聽杜嗣忠上來就以為自己想讓徐湘瑟做妾,差點背過氣去,但是臉上不動聲色,試探著笑道:“你少年人面子薄,我理解。今兒話先說到這里……”

  “沒什么好想的,也沒什么可多說的。多謝徐兄好意,多謝徐姑娘垂青。杜某不才,當不起府上這份厚愛,也吃不起御史彈劾?!闭f完起身就要告辭,只聽廳外有人喊:“姑娘!”

  徐文長趕忙出去,杜嗣忠落后一步也跟出去一看,徐湘瑟雙目含淚,狠狠盯了杜嗣忠眼,往后面跑去了,想必是剛才聽見了徐東海和杜嗣忠的談話。

  顧梁汾覺得自己很多余,于是連忙道:“告辭。”

  徐文長待要阻攔,又不知道攔下顧梁汾要說什么,正發(fā)愣,小桔跑過來哭道:“姑娘在后面關(guān)上門差點上吊?!?p>  徐文長急道:“還不多派些人攔住了?!鞭D(zhuǎn)身見顧梁汾竟然不再理會自己,自顧自地走了,杜嗣忠也頭也不回和他走了。

  杜嗣忠一出徐府大門就把方才在徐府喝的茶嘔了出來,顧梁汾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胡亂和杜嗣忠道了別,連忙回顧宅去了。

  這段事情江楓自然不知道,她從徐府回來熱得頭昏腦脹,中了暑,躺了整整兩日,轉(zhuǎn)頭就把徐湘瑟的事情忘了。

  “夫人!”大清早花影慌慌張張進來,手里的綠豆湯潑潑灑灑沒了大半,“出大事了!那個徐家小娘子……”

  “怎么了?”

  “今兒早上瓦子街藏春樓上掉下兩個衣冠不整的人來,被發(fā)現(xiàn)時都沒氣兒了。一個是徐家小娘子,一個竟然是那個妖妖調(diào)調(diào)的何相公子!”

  “什么?”江楓大吃一驚。

  管家老夏也慌慌張張進來稟報:“夫人,不得了了,何相夫人沒了,咱們府上是不是準備起賻儀來?”

  “誰沒了?”

  “何相爺夫人!哦,聽說何相夫人聽聞了何家公子的事情,又急又惱,天氣又熱。一口氣沒上來,一下子就沒了!”

  江楓大吃一驚,倒是花影嘟噥了一句:“這也奇了,都說親家老爺是叫姑爺氣死的,沒想到何相爺夫人也是叫兒子給氣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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