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渡禮畢出殿，尋到穆家兄妹。
見穆多海臉上復(fù)有血色，寵渡心下寬慰。而穆婉茹也不像之前那樣窘迫，請寵渡入座，同在亭中飲茶小憩。
此時天色昏暗，華盞初上。
玉光瑩瑩，勾勒出青峰暗影。
燈火琉璃，與夜空繁星交相輝映。
茶香沁鼻，小食可口，又得同道中人作伴，寵渡放眼四顧，恍惚間，一時竟不知身居何處。
是俗世凡塵？
是天上宮闕？
無論在哪兒，總比萬妖山好。
“黑丫頭，渡哥哥如今可逍遙哩，你可要聽姥姥話，別再出山找我了。等此間事了，我找狼伯與豹子頭吃酒，自來看你。”
心緒舒暢，寵渡望著腳下云海，情不自禁提聲猛吼。
“努力——奮斗——”
“老弟果然豪情?！?p> 穆多海聞言大笑，看寵渡越發(fā)對味。
但這一吼傳入議事殿中，卻招人嫌。
幾人正在殿中議事，落云子話說一半，被吼聲打斷，臉色頓時一沉，“真是不知禮數(shù)的野小子。”
穆清勸道：“此子常在江湖行走，性子免不得散漫些?！碧K雪接過話頭，“調(diào)教些時日，自然就有規(guī)矩了?！?p> “他說的那些，”穆清岔開了話題，“幾位長老覺得多少可信？”
“據(jù)早前的消息，炎窟山的并無妖族活動的痕跡?！?p> “到底確有其事，還是聲東擊西？”
“哼，師尊留下的封印豈是那般易破的？”
“宗主的意思是……”
“炎窟山或許只是幌子，興兵伐城才是真的?！甭湓谱映烈髌蹋按耸碌汝愒~與林通傳回消息，再論不遲。當務(wù)之急，是外面那小子的身份?！?p> 幾人一通商議，終有決計。
其一，探查城中謠言的來源，與神泉、藥香、煉器三宗互通有無，以防玄陰宗和黑風(fēng)族的離間之計。
其二，加強涼城布防，密切留意炎窟山的動靜。
其三，六峰長老各自尋機閉關(guān)，務(wù)求精進。
至于可能還在山中逃亡的其他獵妖客，落云子根本不在意。
因為寵渡已經(jīng)把消息帶了出來，而黑風(fēng)族正在四處截殺，眼下貿(mào)然入山必見刀兵，少不得死傷，落云子當然不愿將精力花在這些“無所謂”的事情上。
何侍勞站在落云子這邊，柳暗花不置可否，只穆清兩口子與王山力主搜救，落云子拗不過，只能取個折中，派人在萬妖山外圍搜尋一番。
其實也就做做樣子，大家心知肚明，這已是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結(jié)果，穆清、蘇雪與王山也不好再多說什么。
與殿內(nèi)沉重的氛圍不同，殿外的涼亭里，一片歡鬧。
三人投契，相談甚歡。
最大的樂子，還在唔嘛。
那夯貨小心翼翼從儲物袋中探出個腦殼，一見穆婉茹，又急忙忙縮了回去，引得三人哈哈大笑。
寵渡不想它出來招搖，但如果若穆婉茹前來討要，怕也是不好拒絕，唯有另起話頭，轉(zhuǎn)移二人的注意力。
“我在黑風(fēng)寨中時，就已察覺到許多丹境大妖的氣息?！睂櫠傻拇_為此事犯愁，“血蝠王也必然招攬更多妖物，道門該如何應(yīng)對？”
“此事不勞你我費心?！蹦露嗪Ｃ蛞豢诓?，“林長老與陳長老一早出山辦差去了，故此沒到?！?p> 穆婉茹也說：“加上三宗宗主及其長老，細算起來，咱們絕不輸給黑風(fēng)寨那幫怪物的?！?p> 自見過寵渡真容，穆婉茹也覺得眼熟，便問兄長。穆多海打趣道：“你平日里大大咧咧慣了，竟也能發(fā)現(xiàn)，真是老天開眼。”
得知真相，穆婉茹眼放異彩，訝道：“你……真一個人退了八百人？”寵渡笑了笑，“僥幸而已?！?p> “老弟過謙了?！蹦露嗪ＰΦ?，“我這傻妹妹活了二十個年頭，連妖怪都沒殺過幾個，更別說殺人了。
“但眼下看來，不日即有大戰(zhàn)。你一路出山，必然艱險，可否講講，也好教她長長見識?！?p> “哥，有你這樣說自家妹子的么？”穆婉茹一聲嬌嗔，看似不滿，但對那山中歲月卻是極有興致，望寵渡道：“你就揀些來說嘛，權(quán)當解乏，想來有趣?！?p> 寵渡見推不掉，只能應(yīng)允。
戰(zhàn)赤皇蛛。
唔嘛偷吃。
誤入蟻群。
箭射犀牛。
……
寵渡滿舌生花，引兄妹倆插科打諢，不覺過去多時，直到五位長老魚貫出殿，猶自興致不減。
彼此招呼后，王山與柳暗花各回洞府。
“賢侄女兒，”何侍勞則笑瞇瞇地走上前來，仿佛之前因為童泰而死的爭執(zhí)根本就不存在，“回山之時，有沒有見過我那不成器的徒兒呀？”
“見過葉師兄了?！蹦峦袢悴幌滩坏貞?yīng)過，又小聲嘀咕了一句，“還不如不見哩。”
“怎么，還因先前的事生師伯的氣呢？”何侍勞并不覺得尷尬，“那不是一時情急嘛，你別往心里去?！?p> 對之前童泰引起的事，三人閑聊時，寵渡也聽兄妹倆提過；結(jié)合在殿內(nèi)通過察言觀色獲取的蛛絲馬跡，寵渡對凈妖宗上層圈子的劃分，有了一個大致的輪廓。
穆清夫婦為人正直，并沒有因為丹境強者的身份，就視一般人為草芥，兀自堅守著一份悲天憫人的情懷。
王山是一個極為念舊的人，雖于煉丹之道有著極高造詣，卻不求聞達，所以在凈妖七峰中，丹云一脈弟子最少，最為弱勢。
這三人一心向道，對名利看得不重，卻對落云子的某些處事方式略有微詞，姑且算同一個圈子。
而柳暗花并非出身凈妖宗，乃數(shù)十年前才上山的。許是身份的緣故，柳暗花性子寡淡，持身中立，很少就宗門事務(wù)發(fā)表看法，倒更喜歡與靈禽相處。
至于何侍勞、陳詞及林通，分管宗務(wù)、刑律和情報，因為需要定期匯報，所以與落云子的交往相對更為緊密，同為另一個圈子。
尤其何侍勞，人如其名，平輩之間，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事情上，往往充當著和事佬；而面對上層，唯落云子馬首是瞻，在寵渡看來，是一個比自己臉皮還厚的人物。
僅以性格來講，穆清夫婦與何侍勞該很難聊到一塊兒；卻不知為何，自打從議事殿出來，三人有說有笑的，根本不像不久前才有過爭執(zhí)的樣子。
“真是怪哉，難道是落云子發(fā)話了？……這家大業(yè)大也未必是好事，復(fù)雜得很?！睂櫠烧宰聊ィ瑓s聽穆婉茹說道：“師伯言重了?！?p> “那就好，那就好啊。”
“何師兄，”穆清岔道，“那待會兒山下的事兒，可就有勞多照拂一二了?！?p> “哼，姓穆的，你也有討好我的時候？”何侍勞心里得意，望寵渡這邊看了一眼，笑道：“哪里話。我司理宗門內(nèi)務(wù)，此屬份內(nèi)之事?！?p> “不過……”何侍勞話鋒一轉(zhuǎn)，“要是賢侄女兒得空，不妨也讓她與我那不成器的大徒弟多親近些嘛。”
“唉，”穆清打了個哈哈，“小輩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去折騰吧，成與不成就看各自的緣分了?！?p> “師哥說得對?！碧K雪心有靈犀，領(lǐng)會了穆清的想法，接過話頭將話題岔開，“夜深了，還是宗主安排的事要緊?！?p> “對對對，差點忘了正事兒。”何侍勞前一刻還笑著，轉(zhuǎn)過頭時面色卻冷冽幾分，望寵渡言道：“小子隨我來?！?p> 見寵渡不知所謂，蘇雪笑道：“宗主的意思，是讓你先去山下打理靈田；但你也別跑遠了，或有別事求證，你要隨時侯傳?！?p> 打理靈田？
言下之意，不是收自己當雜役么？
早前陰差陽錯被拐入山，錯過了招役大典，還以為雜役就此無望，誰承想如今竟以這種方式留在了凈妖山下？
果然天意冥冥，實難窺測。
說不歡喜或者不愿意那是假的，畢竟千里迢迢趕來涼城，為的就是這個。
但經(jīng)過山中歲月的洗禮，寵渡已然今非昔比，心境更為穩(wěn)定，斷不至于就此被沖昏頭腦而忘乎所以。
事情，沒表面那么簡單。
這是憑直覺做出的判斷。
而寵渡相信自己的直覺。
招役大典結(jié)束多日，所以落云子此舉，看似法外開恩，實則借雜役之名將人拴住，以便暗中觀察，根據(jù)寵渡的言行來判斷某些事情。
“只怕還是疑心我的來歷……”寵渡心知肚明，這以后很長一段的日子里，怕是逃不過躲在暗處的一雙眼睛了。
但寵渡無懼，“小爺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怎么查，盡管放馬過來?！闭胫?，卻聽蘇雪發(fā)話了。
“你這孩子，也是命苦。”蘇雪身為人母，念他不知雙親，又救過自家兒女，眼中滿是哀憐，給了一道傳音符。
“你且去山下住著，”穆清道，“若遇難處，盡管與多海講?！?p> 寵渡總算明白他三人為何一團和氣了，原來何侍勞掌管雜務(wù)，穆清夫婦怕自己下山后受到刁難，這才向何侍勞委曲示好。
一股暖流淌過心間，寵渡眼眶微潤，躬身拜道：“多謝兩位前輩替我打算?！?p> “與你救下他兄妹兩個的命比起來，這不算什么。”蘇雪笑道，“你也別‘前輩’‘前輩’地叫了，生分；以后就喚我‘雪姨’吧?！?p> “好，雪姨?！?p> “我與大哥自會常來看你?！蹦峦袢惚葎澚艘环?，“你要是受欺負了，就告訴我哥，我們幫你出氣?！?p> “就你那小拳拳，能把人打疼了？在旁邊敲鑼打鼓還差不多?！蹦露嗪４蛉さ?，“真正動手的，哪回不是哥哥我？”
“打不疼？”穆婉茹掄拳就砸多海，一邊打一邊追著問：“痛不痛，痛不痛？”
“救命呀，救命。有人謀殺親哥啦……娘，您也不管管您閨女。”穆多?！鞍选卑Ы?，帶著穆婉茹跑遠了，“先走了老弟，等兩天緩過來再找你喝大酒?！?p> “管夠不？”
“小意思，包我身上?！?p> “如今的娃娃，可比咱們那時候好耍?！?p> 穆清搖了搖頭，與何侍勞假意調(diào)侃幾句，便牽著蘇雪的手，尋到穆多海兩兄妹，徑自回棲霞峰去了。
另一邊，何侍勞帶著寵渡御劍而起，一路不疾不徐，取道山下靈田。
沒了穆家人在場，何侍勞把老臉一扳，復(fù)作長老威嚴，哪里還見得先前那種和氣？路上順便講起雜役的規(guī)矩，語氣自然也就冰冷多了。
至于幾人在殿內(nèi)的其他決定，實屬機密，何侍勞當然絕口不提。
“……需要留意的地方就這些，”一到靈田，何侍勞就急不可耐地催促寵渡跳下飛劍，“你且記妥當了？”
“記、記住了?！?p> “就這德行，也能退妖救人？”何侍勞見他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心中滿是鄙夷，片刻也不想多待，急忙調(diào)轉(zhuǎn)飛劍揚長而去。
“呼……”
寵渡長舒一口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其實，別說像何侍勞這樣的外人，連寵渡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現(xiàn)在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狀態(tài)。
嚴格說起來，在來的路上，寵渡就生出一股莫名的緊張感；且離凈妖宗門越近，這種異感便越發(fā)強烈。
尤其身在何侍勞的飛劍上，這種怪異達到頂峰，乃至由虛化實引起一陣忽冷忽熱，時而左冷右熱，時而上冷下熱，寵渡渾身難受。
本以為是妖化之故，為了不被何侍勞察覺出端倪，寵渡不敢表現(xiàn)出來，一路都在強行壓制。
眼下左近無人，寵渡小意調(diào)動神念內(nèi)照自身，卻見泥丸宮中并無異動，掐指一算也非十五之期，更沒有嗜血的那種渴望。
換言之，并非妖化的原因……
那是為什么？
正疑惑著，心口微微一陣灼痛，寵渡掀開領(lǐng)口細看，掛在脖頸上的圓盤正散發(fā)著一圈淡淡的青色光膜。
與此同時，在地表之下的深處，存在有一處開闊的空腔，順著山形走勢，鑲嵌著一個巨大無比的圓環(huán)，正散發(fā)著金芒。
圓盤放光時，金環(huán)發(fā)亮。
圓盤暗淡時，金環(huán)光滅。
明滅間彼此呼應(yīng)，仿佛同一個人的呼吸，圓盤與金環(huán)閃爍的頻率完全一致。
但隨著金環(huán)的光芒越來越盛，空腔里突起一陣窸窸窣窣的異響，原本平靜的地面竟似擴散的漣漪一般波動起來。
濃烈的昏暗中，明顯有活物受到驚擾。
在金光的映射下，若是瞪大雙眼看，依稀可見成片的黑影蠕動著，一根根細長的東西，如觸須、如手足，凌空亂舞。
“吱——”
“吱吱——”
……
此起彼伏的嘶鳴，比金屬的摩擦還刮耳，足令人不寒而栗，激起一層層雞皮疙瘩。
只因有三里厚的土層阻隔，這些叫聲縱然極具穿透力，卻還傳不到外間的地面上，空腔里的異況尚不為人所知。
寵渡同樣也蒙在鼓里；不過，思索了這許久，想是福至心靈，一個激靈后猛然茅塞頓開。
難道是因為冥冥之中那個一直在“召喚”自己的東西？！
是了，一定是！
寵渡心跳得更快了，幸虧嗓子眼兒細，要是再粗一些，只怕胸腔中一顆小心臟都能跳出來。
思前想后，寵渡有了一個十分大膽的推測：自己現(xiàn)在離那個鬼神莫測的東西已經(jīng)相當近了。
不在山上。
也不在山下別的地方。
它，就在自己腳下這片靈田里！
但這個東西，究竟會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