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直待二人的腳步聲消失不見,方才嘻嘻然對蕭祁道:“少谷主著實大氣,這千金難求的洱海蚌珠與鐵木真珠,竟就這樣賞了下人?!?p> 蕭祁橫他一眼:“我便是隨手拿了兩顆珠子來賞下人,有何不妥?”
老僧抬手撫了撫大白胡子,笑道:“眼下自是看不到什么不妥,只往后,便未可知了?!?p> “哦?此話怎講?!笔捚钸@幾日見老僧行事做事,雖看似瘋癲,卻實有章法,原先的輕慢之心早已殆盡。此番聽得老僧話里有話,不由莊肅了幾分,立身而坐。
老僧看在眼里,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頗有幾分欣慰,又見一旁伯賢怔忪木然,抬起手,輕輕敲在他腦門上,“阿賢,你也一道聽聽。有些事,一時弄不清緣由,暫不糾結(jié)便是。”
“???”伯賢此刻正絞盡腦汁,試圖尋一個緣由為九弟開脫,此刻驀地被老僧一敲,斷了思緒,茫茫然抬起了頭。
老僧見他這模樣,不覺莞爾,只道:“你聽著便是?!?p> “嗯?!辈t有些迷糊,卻依然是坐直身子,豎起了耳朵。
“方才,阿祁見賈奕與武士辛苦,分賜了洱海蚌珠與鐵木真珠與二人。這洱海蚌珠,乃是取自洱海存活了三百年的大蚌之腹的大珍珠,將之以天山雪蓮之汁浸泡九九八十一天。再以靈泉之水沖擊數(shù)年,將大珠自然磨成百余小珠。由此,方才成了白玉剔透的洱海蚌珠。這洱海大蚌生于洱海深處,而天山雪蓮則生于天山最高處,二者均是極寒之物。兩者相合,便生極寒之氣,又經(jīng)靈泉沖刷,寒氣生靈,久而不散。江湖上凡修習(xí)內(nèi)功者,若服之,一則可大增功力,二則經(jīng)過修習(xí),蚌珠與其功夫合而為一,此后出招,便自帶冰寒凌冽之氣,非火家功夫難以破之?!?p> “而那那鐵木真珠乃是取華山陡崖上,歷百余年風(fēng)吹雨打電閃雷鳴之劫而依舊存活的鐵蒺藜,將之置于赤鐵鍋中,在下面燃之以炎氏的三昧真火,七七四十九天而不停止。由此,方才得到了百余粒鐵木真珠。此珠為外用法器,如遇尋常寒家功夫,一能吸收,二能化為炎氣注入持有者體內(nèi)。其吞噬之能,常為天下寒家門派所忌憚。”
“這二者,均是江湖上尋常修士所渴慕之物??v有黃金萬兩,也為免難得其一。”
“既是這樣難得,阿祁為何這樣輕易賞人?”伯賢頗有些疑惑。
老僧方要說話,卻聽蕭祁不以為然道:“我谷中還有許多,送些與人,并不礙事。”
老僧唇角輕勾,道:“我且問你,你言你谷中有許多,這許多,是有盡,還是無盡?”
蕭祁聞言,干脆答道:“自然是有盡。”
老僧又道:“那你谷中比這更貴重稀罕之物可多?”
蕭祁不以為然道:“自然是多著?!?p> 老僧又道:“雖是多著,可這多著,是有盡,還是無盡?”
蕭祁答:“自是有盡?!?p> 老僧又道:“人常說,論功行賞,無功不受。今你欲查錦州毒水之事,濟(jì)安堂作為神農(nóng)谷下屬堂號,依命行事,這是本分,還是功勞?”
蕭祁頷首而思,方抬頭道:“應(yīng)是本分。”
老僧問:“濟(jì)安堂不過行本分之事,蕭少谷主猶以如此之物賞賜。他日若濟(jì)安堂立了功勞,蕭少谷主可是預(yù)備以更加貴重之物賞賜?”
蕭祁答:“那是自然?!敝皇遣恢獮楹危箾]有了幾分底氣。
老僧又問:“神農(nóng)谷素以平等而聞名。既是濟(jì)安堂如此,那么神農(nóng)谷下屬堂號,譬如濟(jì)明堂、濟(jì)和堂、濟(jì)寧堂、濟(jì)平堂等十余家堂號及其分堂,蕭少谷主可是打算一樣待之?!?p> 蕭祁聞言,一時語塞,分明沒了底氣。
老僧又補道:“我卻忘了,還有神農(nóng)谷中諸人。日日不過在你爹和你身邊盡本分,你卻不曾給過多少賞賜,更不用說將這鐵木真珠與洱海蚌珠相賜了。若是依蕭少谷主方才所言,待哪日蕭少谷主回谷之時,怕是要將谷中寶貝一一賜予的方好。”
蕭祁無言以對,沉默半晌,方才抬起頭。
但見他神色肅然,言道:“請賜教。”
老僧聞之,欣然。,乃循循道:“你既是你爹的獨子,便總有一日要承神農(nóng)谷之業(yè)。這御下之道,不可不知?!?p> “江湖與朝廷,雖為兩體,實則相通。”
“朝廷以禮而治,等級森嚴(yán),高下分明,而神農(nóng)谷為江湖門派,以義為盟,不拘小節(jié),看著便不似朝廷那般等級森嚴(yán)?!?p> “然,世間諸事,上至治國,下至齊家,皆唯以禮維序,方可安寧持久?!?p> “朝廷無禮,則諸臣與天子平起平坐,天子失儀而群臣亂舞,故而朝廷無主,江山不寧;江湖無禮,則諸英雄各行其是,掌門失威而武林混亂,故而江湖無序,天下不安;家戶無禮,則諸親眷皆行其志,家主無信而親眷盲為,故而家戶失衡,漸趨沒落?!?p> “那賈奕進(jìn)門來,阿祁便又是賜座,又是看茶。雖說賈奕行事周全穩(wěn)妥,卻也不過是盡了分內(nèi)之事罷了,而阿祁卻這般禮遇之,甚至于末了。還以洱海蚌珠賜予。而那武士不過依賈奕命令,習(xí)演兩場,阿祁便隨手賜他鐵木真珠。此番言行,看似是親近下屬,實則有失禮數(shù)?!?p> “忠直者,自是以為少谷主平易近人,溫雅親和,若是遇著奸佞者,幾次之后,便道少谷主少不更事,年少可欺,往后但凡行事便要想著賞賜,更有此事傳揚開去,別家分號又豈肯吃虧,便也要討賞。如此下去,禮之不存,序之混亂哉?!?p> “神農(nóng)谷基業(yè),歷經(jīng)你曾祖、你祖父、你父親三代,集天下神醫(yī)妙方之大成,匯世間百草奇藥之精華。谷中東西這么多,自然你賞一兩件于下人,于谷中不過九牛一毛,微不足道。只是若是賞賜沒有規(guī)矩,隨性而為,則下屬難免巴著賞賜行事,久而久之,便成風(fēng)氣。到時候,只怕是回天乏術(shù)啊?!?p> “神農(nóng)谷基業(yè)既大,便難免有人虎視眈眈。你如今看那谷里一片太平,實是你父親勉力治之,絕非是僅僅以義而盟之,不過是你父親素來疼你,一些紛爭并不曾讓你知曉罷了?!?p> “古語言‘主弱則奴強,主迷則奴奸’,神農(nóng)谷之業(yè)早晚要傳到你手里。如今你將將長成,正是谷中一些人觀望之時,還望少谷主往后行事,切要三思啊?!?p> 老僧一口氣說完這許多,方才歇了下來,端起手邊茶盞,輕輕抿著。再看蕭祁和伯賢,卻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如同認(rèn)真聽課的晚輩。老僧輕輕一笑,立起身,抬手便要去拍蕭祁的腦袋,最終卻只是打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也長大了,再不能像從前那樣事事仰仗你父親了,好好想想吧。”
老僧向著蕭祁說完,又一樣拍了拍伯賢的肩,道:“你既愿意往那條路上一試,有些事情也要開始學(xué)著點才是。世事人情,素來不是一門簡單的學(xué)問?!?p> 說完,便似十分輕松似的,抬手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伸了個懶腰,道:“時候也不早了。貧僧我要去歇息了。你們自便罷。”
說罷,便向門口走去,走了一半,忽又回過頭來,向著鑒初道:“徒兒,你愣著做什么?快隨為師一道走罷,免得被這幾個混小子給欺負(fù)了?!?p> 鑒初聽著老僧講御下之理,便想起往日里母親林氏教與她的當(dāng)家主母治下之道,一時恍惚,怔忡之間,難免神思繾綣,此刻聽見老僧喚她,方才有些醒過神來,慌忙應(yīng)道,“好,這就來?!北愦掖艺酒鹕韥?,趕上老僧,隨著他一道去了。
房中便只剩下蕭祁、伯賢與晴遠(yuǎn)三人,各自低著頭,不知想些什么。
不知二人聽聞老僧一番肺腑之言,心中可真正有所領(lǐng)悟。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