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絮似的雪花撲簌著梅林叢中的烏瓦,花脊的屋檐下一燈如豆。
夜色如墨,兩進(jìn)的院子角門邊微弱的燈光下,兩個肥胖的中年仆婦舊銅簪綰發(fā),一身臃腫的對襟麻棉袍,把手掖在懷里,呵出一嘴白氣。不耐煩地瞥一眼正房的方向,正中一間屋子里燈火通明,入眼花楞的紗窗上搖曳著兩個垂髻丫頭的影子,不時用手絹拭著眼眶。
“老蔡家的,那位今晚估摸著怕是過不去了。但我們也不能在這兒干等著她咽氣不是?!這么冷的天兒咱們也不能在這兒熬著,到時那位沒死,咱們一把老骨頭只怕先凍死了?!?p> 開口的婆子鬢發(fā)散亂、臉色臘黃,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瞄著正屋里的動靜,一邊把對襟襖子緊了緊,跺著腳說。
說完了眼巴巴地望著蔡婆子等回音。雖說都是粗使的下人,也還分尊卑的。蔡婆子雖說也只是一個管園子的仆婦,管得卻是內(nèi)宅里老太太的園子,比起她這個打理外宅園子、同時充當(dāng)值夜的五等仆婦身價自然要高些。所以抱怨的話說出口,她有點小心翼翼地看蔡婆子的臉色。
蔡婆子臉膛紅亮,肥胖的身軀在昏黃的燈光下急走幾步,語氣也有些不耐煩:“你當(dāng)我厚意守么?大節(jié)將至,府里的事物一大堆事還忙不過來,偏偏三房又出了這么一檔子事!雖說三房現(xiàn)在沒個主事的主子,三老爺在任上也回不來,可那位——”
說著手往正房一指“畢竟也還是個正經(jīng)小主子!老太太留我們在這兒聽候著也是信任咱們。畢竟咱也經(jīng)過府里的幾場喪事,且不說江老太爺?shù)暮笫拢褪侨棠痰暮笫挛乙哺鴱埩_過來的,遇事也比那些花瓶兒樣的大丫頭子有主張!”話罷倆人一陣靜默。
夜風(fēng)打著旋兒,蔡婆子也不禁縮了脖頸,角門里倒是有一盆炭火,可臘月里寒風(fēng)刺骨,讓人更向往溫暖的被窩。
蔡婆子一家三代人都在江府里當(dāng)仆人,年歲長了又久不下力的人,連著熬了好幾夜也有些吃不消了。場面話剛說過,也有些回旋的余地:“好好地送走了,回去報一聲也就了咱們的賬了,橫豎里屋有兩個大丫頭照應(yīng)著也用咱們不上,真咽氣了她們會叫,不如咱們就睡去?”
胖仆婦聞?wù)f連忙進(jìn)角門里拾掇床鋪,侍候蔡婆子在床了躺了,自己就在椅子上鋪上厚厚的褥子鉆了進(jìn)去。
蔡婆子吩咐別熄了燈,想想還是讓吹滅了,怕真睡過去了再來個失火。
黑夜里兩個婆子還一遞一搭地絮話:“您說這三房也是背,上半年剛把個如花似玉的三奶奶歿了,聽說就這么個姑娘?眼看也要跟著去了······”
“可不是?!三奶奶三十來歲的年紀(jì),那么精明一個燈人兒,手里又有錢,偏偏心量不大,成天跟個小妾嘔氣。惹得老太太心里也不大歡喜,嗔得三爺干脆帶了偏房往任上去。結(jié)果自己氣出一身的病早早地去了,卻便宜了誰來!”
“這么說三奶奶的病是氣出來的?!那確實自找的了,現(xiàn)在哪個府上的老爺不是三妻四妾的?更何況江家老太爺也是從轉(zhuǎn)運使任上下來的,三爺現(xiàn)任著通判,哪能沒個妾?那這位小小主卻又是為了什么來!按說后母又不在家,誰又能給她氣受?”女人的八卦在黑夜里有些無所顧忌。
“唉!”蔡婆子深深嘆口氣,惋惜地說:“這位小主子的病卻是奇怪!據(jù)說自從三奶奶一去就病下了,這不一入冬又感上了傷寒。沒娘的孩子也怪可憐見的!”
又一陣靜默,悠揚頓挫的鼾聲此起彼伏響起。
角門里的燈火一滅,燈火通明的正房在黑夜中就像大海中一座孤島。
花楞紗窗上兩個人影子一陣忙亂,一個稚嫩嬌柔的聲音帶著哭腔:“姑娘怕是過不去了!綠蘿,這下可怎么辦?”說話的小丫頭十三四歲的年紀(jì),雙髻銀簪、荷色羅裙柳色比甲,小麥色肌膚的臉上一雙單鳳眼此刻急出了淚花,雙手握著床上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焦急地說。
沒有回音,一回頭對上一只同樣焦急的臉。一身素凈淺綠長裙同色比甲的綠蘿緊蹙蛾眉,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此刻沉痛中有一絲決絕。沉吟著說:“小香,要不我把幾天前葛掌柜差人送來的藥煎下,給姑娘試試?”
“不行不行!”小香頭搖得撥浪鼓似,“那都是些虎狼之藥,劇毒不說,完全不對癥,天知道葛掌柜從哪兒弄來的!”小香自恃對毒性十分了解,十萬分地不贊成。
葛掌柜是三夫人娘家人,自然不會成心害她唯一的閨女??删团峦庑胁〖眮y投醫(yī),碰上個江湖游醫(yī)當(dāng)神仙。
“不行!我得再催她們?nèi)フ依芍衼砬魄?!”小香霍地起身道,披了長袍往外走,撲進(jìn)一簾風(fēng)雪。
“便是御醫(yī)也瞧過了。我看連老太太也是冷了心腸,打算聽天由命了。聽說連后事都預(yù)備著了。府中那些人更是一個也指望不上,你現(xiàn)在找誰也沒有用?!本G蘿聲音如珠玉落盤,卻字字讓人心涼。小香不是不信,她仍不甘心地沖了出去。
綠蘿一轉(zhuǎn)身從檀木幾上打開一個藥包,寬敞明亮的屋角銅爐里的火正旺,烘得一屋子溫暖如春。這位主子喜歡藥香,是以她們熬藥也搬進(jìn)了主子的居室。綠蘿熟練地泡藥熬藥,耳聽得小香在外一陣打門嚷罵,苦澀地冷笑了兩聲,心道現(xiàn)在怕是誰也指望不上的。
果然,等她藥都熬出味兒來了,小香才氣呼呼地一摔簾子進(jìn)來,脫下的長袍上還有些雪花,頭上眉眼上的水漬滴下來她也不拭,兀自氣恨地說:“還指望她們跑腿呢!開了園子就有小廝馬車候著的,兩個母大蟲睡得鼾聲山響,雷打都不會醒!這不成心等著咱們姑娘死么!”
綠蘿十七八的年紀(jì),比一般的大丫頭更加沉穩(wěn)??葱∠銡饧绷艘仓皇浅读讼伦旖?,反出言安慰:“蔡老婆子也算是府里心地比較好的了,跟我們在這兒住了十來天,臉上也沒個難色,這會兒更深夜半的,風(fēng)雪又大,叫不醒也沒法子!”
“什么叫心地好?怎么也輪不到她給我們臉色看!姑娘要有個好歹,看我不告太太扒了她的皮!”小香跺腳,壓低聲音嚷嚷。
“是么?”綠蘿冷笑,“我看也只有你沒個眼力勁兒!你以為還是夫人在世的時候,府里人都看在咱夫人手里闊綽的份上高看我們?nèi)??現(xiàn)在還有誰真正顧念著姑娘的死活!”說著在床邊坐下來,又紅了眼眶。
“自從夫人過世,她們都欺姑娘年幼,領(lǐng)著夫人陪嫁來的鋪面上的銀子,還要暗地里踩咱們??垂媚镆徊∠?,借口說是傳染病,一個個躲瘟神似的。這才病下幾個月,還有一口氣呢,一個個全當(dāng)她死定了,看都沒人來看一眼。我看都惦記著分夫人的嫁妝去了呢!”
小香眨巴著眼,聽云里霧里的,驚嘆道:“不至于吧?不是還有老太太么?咱姑娘不一樣是她親孫女。她前段時間不是也還時不時差人來問問么?”
“說你沒眼力勁兒還不服氣!真疼她親孫女,就不會把咱們從大宅子里遷出來,一遷再遷。你沒見侍候的下人逐日地減少,除了咱們倆人連手底下的四個粗使丫頭都支走了。姑娘要是就這么去了,咱們倆怕是立馬被他們分了賣了呢!”
小香聽綠蘿說得頭頭是道,心下也有些發(fā)愀。撩開絹紗床帳,看向床上錦被覆身,面如金紙、烏發(fā)散亂的十三四歲的姑娘,情真意切地顫聲道:“姑娘,你可千萬不能就這么死了啊!雖然你有些小心眼,還時不時使小性子,只要你能好起來,小香一輩子給你當(dāng)牛做馬,再也不提贖身的事了!”
綠蘿想笑,眼淚卻流了下來。
一股奇異的藥香卻在滿屋里飄起來,小香疑惑地看著綠蘿,見她凝重地點點頭。
“呵,你怎么敢······”小香說出口的話也輕了。眼看著綠蘿撬著姑娘的嘴,一勺一勺一滴不漏地灌了下去,也沒有阻止。
清青梓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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