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塌的東面土墻一側(cè),是木沙家的廁所。廁所旁邊和它共用一堵墻的是她家的豬圈。就在這堵墻上有個凹坑,用來放廁紙。土黃的地面上挖一個長方形的洞,下面是一個斜坡連到外面的深坑里——那是家里倒垃圾的地方,也是豬活動的地方。壘豬圈用的雖然是紅磚,但由于年深日久,很多地方都風(fēng)化成了細末。
她們在這里玩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就瞥到斜坡和斜坡下面一圈里醒目的大便,這時候惡臭也會由于眼睛的停頓趁機鉆到鼻孔里,不免讓人感到有些惡心??墒钦l會在意呢?大部分人家都是這種樣子,所以不是平白無故的。這種形制有著一物三用的好處——化糞池、豬圈、有機肥生產(chǎn)基地。后來經(jīng)村里提倡,光景好的人家又把它變做沼氣池。王丹家就響應(yīng)了這號召。當(dāng)她向木沙展示家里的沼氣灶和沼氣燈時,木沙的心里同樣是羨慕的。
反過來再想想老家的廁所,一個大坑上橫幾根木杠,人就蹲在木杠上解決問題。人蹲在上面的時候,不免有些提心吊膽。眼前是粘稠的糞漿,上面密密麻麻地蠕動著白色的蛐蟲。濃烈的氣味熏得人頭暈?zāi)垦#乱庾R出現(xiàn)個頓挫,人就兩眼一黑,一頭栽在糞坑里。
生活中每一個好的改變都值得人感激。可是木沙顯然還不懂得這改變的背后所付出的血淚的代價。
當(dāng)她走出院子的時候,木母正守在槽邊,一邊看著兩只半大的豬你爭我搶地吞著豬食,一邊用個大鐵勺適時地瞅個空子往里添料。辛父看著豬的吃相也很欣慰,滿臉舒展地和木母聊著。
她家的豬倒也算得上幸福。別人家不過往圈里扔些殘根爛葉,灑些生麩米糠。木母卻總是把根葉切細剁碎,再拌上麥麩或玉米面——這是雞鴨的待遇,寶貝豬就更上一層樓了——倒進桶里,再澆上一鍋熱水,熱氣騰騰的餐飯就做好了。用父母的話說,現(xiàn)在的豬比早年的他們吃得都要好。
唉,別說早年,就是現(xiàn)在,他們也吃不上多少好東西。無論雞鴨還是豬,那都是養(yǎng)來賣錢補貼家用的。就是下個雞蛋鴨蛋,也要積攢起來,拿去集市上換錢。不過過年的那頓餃子總是有的。早上吃面時,澆湯里也還是會有幾片蛋花,這多半也總是在木沙的碗里。
木沙倒也不是嘴饞的人。何況由于家里用的是自家榨的花生油,即使是吃喂雞鴨的菜梗,味道也是香噴噴的。
盡管商店里的零食、集市上的水果大多看起來遙不可及,同學(xué)嘴里的生日蛋糕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然而有了這些并不稀缺的香噴噴,倒也可以滿足一個并不貪吃的孩子的口腹之欲。
不過,當(dāng)物質(zhì)以前所未有的密度紛紛涌進她小小的世界時,她可以自覺地阻止自己伸手,控制自己張口,可是卻無法阻擋這些新東西看在眼里,聽在耳里,酸在心里。
木沙眼饞那只鋼筆有一段時間了。她并不會用它寫一手好看的鋼筆字,她不缺文具,買鋼筆也不是老師的要求。她只是作為旁觀者,單純地對別人手里的這玩意感到喜歡。
可是價格讓她有些卻步。
她并沒有定時或不定時的零花錢,無論是家庭還是自身,也不具備可以輕松開口的條件。她只是瞄著炕席底下和抽屜里那些散落的碎票、硬幣,一次次清點著它們的數(shù)目,對比著夢想的價格,還要思量著父母的態(tài)度,最終做出要不要伸手的決定。
木沙的這次伸手有些冒險。所以當(dāng)她出門的時候,她低著頭不敢看旁邊的父母一眼?;貋淼臅r候,更是兩只手緊緊遮握了鋼筆,半側(cè)著身刻意在離父母遠些的地方迅速溜進了家門。
然而當(dāng)她拔開筆蓋,看到稅利的筆尖時,似乎看到母親的手指正直直地戳向她。
她就這樣被戳回到院子里,忐忑不安地向父母走過去。她在木母身畔立定,低著頭小聲說:“媽,我買了只鋼筆?!闭f著,攤開手心,把手里的鋼筆釋放出來。
木母立刻扭轉(zhuǎn)頭,站起身,把鐵勺摜進豬食桶里,生氣地質(zhì)問她:“你買鋼筆做什么?家里不是有筆嗎?多少錢買的?”
“三塊五……”
“你這孩子,買這些沒用的干什么?家里沒錢你又不是不知道,趕緊拿去退了?!?p> 木沙把目光轉(zhuǎn)向辛父,見他只是沉著個臉,一句話也不說。
她只好悻悻地轉(zhuǎn)過身,握著筆向小賣部走去。
店主是村里人,并沒有說什么,收了筆,把錢退給她。
木沙把錢放回炕席底下,呆呆地坐了半晌,越想越覺得委屈。不就是一支鋼筆嗎,至于生那么大的氣嗎?不是你們說過,只要跟學(xué)習(xí)有關(guān)的,你們都給我買嗎?我平時也沒買什么東西,好不容易買這么一只鋼筆,你們就朝我吹胡子瞪眼。沒錢沒錢,一天到晚就是沒錢。木沙忽然想到了“有錢”的木扁。她想,如果是木扁,絕不會因為她買了一只鋼筆就生她的氣的。哼,你們不要我,那我就走了,我去找我的哥哥去。
木沙一鼓作氣地跳下炕,理也不理旁邊看電視的木芽,直愣愣地就往外面沖。
桶里的豬食已經(jīng)倒完,可是木母和辛父還是守在槽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兩只豬娃歡騰地搶食吃。
木沙經(jīng)過他們時,頓了片刻,心里叫道:“我走了?!本偷土祟^,把腳步邁得更緊了些。
出了院子,幾步就到了村子的主干道上。時值夏夜,街上有三三兩兩坐在樹下,搖著蒲扇乘涼的人。
木沙有些緊張,生怕被人叫住,問她去哪里。她低著頭,貼著路邊匆匆地往北走去。短短的街道很快在她的腳下成了過去式,她暗自噓了一口氣,還好,沒人注意到她。
她想放慢腳步,平息一下自己緊張的情緒,又怕被家人發(fā)現(xiàn),從背后攆上來,就又卯足了勁兒,向著前路撞過去。
路邊的玉米苗已經(jīng)齊膝高,在夜幕的籠罩下顯得黑森森一片。這個高度倒還不至于令人恐慌,不過入秋后,玉米地里可以藏人的時候,卻也發(fā)生過幾起搶劫事件。
比起玉米地,樹上聒噪的知了倒更讓人沒來由的心煩。它們像一個個隱藏起身形的長舌婦,沒完沒了地叫嚷著。此刻它們仿佛在說:“有人跑了,有人跑了……”
木沙只顧低傾著頭往前走著,路兩旁的樹在公路上投下一道道整齊的陰影,木沙走過這一道道陰影,心中也跟著忽明忽暗。
木沙走過一個村莊,這個和她們村緊鄰的大村子已經(jīng)屬于Y縣了。木葉后來就出嫁在這里。這里沒人認識她,她忍不住抬起頭來左右打量了一下,目光觸及到一個在小店門口抽煙的男子,就又低了頭,急急往前路奔去。
這個在日歷上逢四為集的村子很快被她拋在身后。沿著村中的這條主干路出去,再往前就是縣大道了。
一路上再沒有見著什么人,車子也蹤跡全無。夜晚的風(fēng)輕柔地拂過她因為緊張微微有些發(fā)燙的臉頰,她把腳步放緩了些。現(xiàn)在離家應(yīng)該有五六里路了,也許家里人還沒發(fā)現(xiàn)她的離開呢。
她終于來到了岔路口。她知道往左走就是她去過兩三次的縣城,而右邊的路通向哪里呢?鬼才知道。
她有點犯難了。路上,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復(fù)著:“我要找哥哥,我要找哥哥,我要去找哥哥……”可哥哥在哪里呢?她只知道X城那么一個地名,至于要怎樣才能去到那里,她卻一點都不清楚。是的,她可以坐車,以她現(xiàn)在的文化程度,也滿可以認出那兩個字。即使不識字,不還長著一張嘴嗎?可是別說那么遠的市區(qū),就是眼前的這個縣城,從家門口坐公交車過來也就兩塊錢,可她也不舍得??梢则T自行車嘛。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她根本就沒有往城里跑的必要。
她上身穿的是木葉不要的一件短袖T恤(因為胖,姐姐們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倒不違合,當(dāng)然也要寬松的才行),下身穿的褲子還是兩年前木母扯的布,叫集上的裁縫給做的。她的身上沒有一個衣兜,也沒有一分錢。
到底哪條才是通向哥哥的路呢?木沙猶豫了片刻,毅然地走向了右邊的路?,F(xiàn)在,她的心思不全在哥哥身上了,說起來,不光他所在的城市陌生,就是木扁本人,她也談不上熟悉。而且,念叨在猶豫中斷了線,她便回過神來,自己根本不像剛才心心念念地那么喜歡這個哥哥、信任這個哥哥。
唉,管他去哪里呢?她只想走得越遠越好,至少不讓家里人找到。
她獨自走在平坦開闊的大路上,再也不想別的,只一味地往前走去。心里感到孤獨害怕的時候,就扭頭看看天邊的月亮——這真是一個好伙伴,她屬于每一個人,她對每個人都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