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膽怯,也許是因為遺忘,木沙沒有主動招認自己丟鞋子的事情。也許是因為不忍,也許是因為忙碌,木母也沒有向木沙提及。還好,天氣還算不上冷,孩子們又都是一字兒的窮,所以無論是木沙打赤腳,還是拖拉著二姐木牙的大鞋,都沒有人嘲笑她,就連鄙視的目光也沒有。
就這樣不知又過了多少時候。一天,木母把木葉叫到身邊,對她說:“你伯母來村里了,要你去她家玩幾天。你去不去?去的話,你得一個人在她家住一陣,下次趕集時,我去接你?!?p> 木沙大張著嘴巴,“什么伯母啊?”記憶中,她可沒離開過母親,去別人家長住過。就是她唯一的姑姑家,長了六七年,她也只去了那么一次,讓姑姑家的兒子招待了一頓白糖炒玉米粒,給她折了一個吹氣小包,待了一個下午就回來了。至于外婆家,住倒是住過,不過都有母親陪著的。木沙不明白,什么時候冒出這么一個伯母,母親可以放心讓她一個在人家過四五天的。
木母點點她的鼻子,笑著說:“你是忘了。你剛出生三天那會兒,計劃生育抓得緊,你爸就把你送到她們家了,直到你三個月大才接你回來。”
木沙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除去外婆家的兩三次之旅,姑姑家的唯一一次之行,木沙再沒離開眼前這熟悉的山水一步。聽母親的說法,這個伯母家好像很遠的。木沙有些猶豫。
看著木沙呆呆的樣子,木母補充道:“他們對你可好了,當初還提出讓你做他們的干女兒呢。還有啊,他們家庭條件也好,就住有鎮(zhèn)上。一出門就有許多賣好吃的。她都跟我說了,她家里有好多糖等著給你吃呢?!?p> 一聽有好吃的,木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立馬叫道:“我去,我去?!蹦灸感χ鴵u搖頭,起身去床頭翻了翻,來時手里多了一雙新買的白色球鞋。
“來,試試,合不合腳。要去人家了,總不能太寒酸?!蹦灸付紫律恚眯渥硬敛聊旧车男∧_,給她穿上新鞋子。
白色的新球鞋就像從天而降的白色云朵一樣,把木沙籠罩在巨大的幸福里,讓她的頭腦產生了好大一片空白。這可是母親第一次給她買鞋子,似乎也是母親第一次買鞋子。有的吃,有的玩,不用打豬草,沒有因丟鞋子挨罵,反而因禍得福,還有新買的鞋子穿。天下這許多美事抱團降臨,真是讓人如墜夢里。
“挺好,很合腳?!蹦灸柑痤^來看看木沙:“要是有一身新衣服就更好了??蓩寢寣嵲谫I不起,我看你二姐穿不上的那件倒還干凈,你走時就穿那個好了?!?p> “來,把鞋子脫下來吧,走的時候再穿?!蹦灸高呎f邊脫鞋子,“到了人家你可要聽話,不能淘氣,不能要人家東西,別讓人看不起?!?p> “我知道的,媽媽?!蹦旧扯碌乇WC道,“我一定乖乖的?!?p> “好,好……你爸把你抱回來的時候你才那么一點,”木母比劃著,“一眨眼你都長這么大了。你爸要是能看見那就好了。”說著,木母又淚光閃閃,把木沙緊緊地摟在懷里。
伯母家真的住在鎮(zhèn)上,開門看去,真的就能看到街上賣各色小吃的攤販。不知是天生的還是木母一頓頓呵斥種下的,盡管各種各樣的小吃迷花了木沙的眼,各種各樣的香氣迷醉了木沙的鼻子,各種各樣叫賣的聲音迷聾了木沙的耳朵,味道如一的口水被木沙偷偷地咽了一次又一次,可是嘴巴始終無法張開,說出“我要”兩個字。
即使不求,木沙也體嘗到了物質上前所未有的滿足。在過年之外,她吃到了香噴噴的肉。除了這熟悉的美味,她還嘗到了一些別種滋味,這些滋味是陌生的,木沙說不出來,就是隱約覺得不是從地里直接跑進鍋里的,從地里到鍋里的這段旅程,它們一定還經歷了某些木沙猜不來的事情。
伯母家吃飯的方式也很講究。她家有專門的飯桌,把飯菜擺上,一家人圍坐著,有說有笑。不像木沙家里,一手捧著碗,一手拿著筷,或站,或坐,或蹲,或床邊,或門檻,或路上,從來沒有一個固定的吃相。
伯母也沒有騙媽媽,她家的確有很多糖。大人不在的時候,就是一個小姐姐陪著她。帶她出去逛逛街,給她剝顆糖,為她梳頭發(fā),教她擠牙膏刷牙。
整天漫山遍野亂晃的木沙此時更多的留在了屋子里,感受著全新的生活方式,體察著這陌生的一家人所散發(fā)出來的令人舒服愉快的氛圍。一切的一切讓小小的她有些興奮,有些羨慕、有些羞怯,有些不自然。
她還沒來得及把這些暗藏的情緒消化成自然,木母來了。她家招待了一頓豐盛的午飯。木母留在席間和大人們閑話,那個小姐姐則把木沙拉到一邊,一邊說著“下次還來玩”之類的告別話,一邊替她把頭發(fā)解開重新梳好,找出一朵大大的藍色頭花替她扎上。接著又給她包了一些餅干糖果,還把她用過的牙膏牙刷也一同塞進了包里。
告別一家人,木沙跟著木母連著同來的幾個女人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中經過一片樹林,大家興高采烈地鉆進了林子,出來時都大捧小捧地抱著花椒枝和一些叫不上名字來的香料。木沙手里攥著幾枝野花,也興奮得滿臉通紅。
回到家里,木母把木沙的小包遞給她,吩咐道:“把你帶回來的東西給你姐姐們分點吧?!北阕灶櫭θチ恕?p> 木沙像大財主一樣把小包放到床上,解開,數(shù)寶貝般清點著自己的禮物。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一咯噔,下意識地去摸頭上。頭上除了在林子里鉆得亂蓬蓬的頭發(fā)之外,別無他物。
“媽媽,我的頭花呢?”
“什么頭花?”
“就是姐姐送我的那個,一朵藍色的大花。”
“哦,你說那個呀,進林子時我看你還戴著的,可能是掛在哪根樹枝上了吧。”
“不行,我要把它找回來?!?p> “找什么找,那么遠的路,你知道丟在哪啦?興許丟在路上,被人撿去了呢。誰叫你不聽我的話,叫你摘下來,你偏舍不得。這下丟了吧,丟了就丟了,不就一個頭花嗎,沒什么大不了的?!?p> 木沙聽了,干后悔,干生氣,卻不能直著脖子頂嘴:“沒什么大不了,你可給我買一個呀?”
就這樣,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唯一有顏色的東西就在上頭不到一天的時間里弄丟了。想想真是讓人難過啊。
可是木沙有的依然很多。餅干可以分,糖果可以分,可是牙膏牙刷,“那個姐姐說了,這牙刷我用過的,你們就不能用。你們又沒有牙刷,所以也用不著牙膏了。”
于是在接下來的幾個清晨,總能看到木沙蹲在小院邊沿的石頭上,歪著腦袋得意洋洋地刷著牙。頭歪向這邊是自家的石頭平房,頭歪向那邊是鄰居小魚兒家新蓋的青磚小樓。因了這嘴里冒著白泡泡的新奇玩意兒,左搖右晃中,模糊了這昔日看來相當明顯的差距。
很快,牙膏用完了,散了毛的牙刷也被收至不知所蹤里去了。餅干糖果在嘴里留下的余味也被時間淡化干凈了。出門幾天鍍出的可憐變化就這樣被現(xiàn)實磨回了原形。可至少,木沙有鞋穿了,加上一顆無敵的孩子心,只要小肚子不餓,就總是能找回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