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季感覺自己墜入萬丈深淵,咆哮的氣流壓著他,呼嘯的風刮著他。
世上沒有任何一種絕望能超越他此刻的感受。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痛苦,如此壓抑,如此深刻,又是那么復雜,那么沉重……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一片陌生的黑暗中醒來。
一雙空洞的眼眸失去原有的機敏與靈巧,猶如一個死人,只有胸前微弱的起伏一次又一次強調(diào)著,他是這黑暗中唯一活著的生命。
黑暗與死寂都是一條生命最后的歸宿。不過,對蘇季來說,現(xiàn)在還不是一切終結(jié)的時候。
人總是要死的,何必急于一時?
至少現(xiàn)在,蘇季還有很多活下去的理由。
花如狼離去的悲傷已如潮水般退去,擱淺在他心頭只有刻骨銘心的仇恨。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強烈的仇恨。
必須復仇!
必須活下去!
仇恨給予他力量,給予他活下去的勇氣。
憤恨的指甲摳抓著地面,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顫抖的手臂支撐著身體,緩緩坐起。蘇季感到按在地上的掌心傳來石地的堅硬與冰冷。盡管什么也看不見,他還是轉(zhuǎn)頭看了看,結(jié)果頭痛得厲害,像要裂開一般。
“你終于醒了!臭酒鬼!死酒鬼!爛酒鬼!”
耳畔傳來狐姒埋怨又激動的聲音,語氣中隱含著一絲微妙的喜悅。
蘇季低頭咳嗽幾聲,發(fā)現(xiàn)身旁的地面上有一個東西正在發(fā)光。他的眼睛已經(jīng)習慣黑暗,即使微弱的光芒,也會讓他覺得很刺眼。他微微闔目,將發(fā)光的東西拿起來一看,原來是裝著鴻鈞鈴的袋子。袋子很輕,讓他瞬間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意識到是有人自己趁昏睡的時候,把袋子掏出來的。
他連忙打開袋子,鴻鈞鈴果然不在里面。他又下意識摸了摸懷里,發(fā)現(xiàn)裝長生蠱的小瓶子也不見了?,F(xiàn)在他渾身上下除了一把羊角匕首,就只剩六顆凈世青蓮的蓮子。
蓮子正散發(fā)著淡淡的微光,照亮眼前的一小片黑暗。周圍是布滿青苔的堅硬石壁。這里是一個巨大空曠的八角形封閉石室,連一扇窗戶都沒有,只有兩條螺旋石階,一條通往上面,一條通往下面。
“這是哪兒?”蘇季問狐姒:“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不知道。我只知道這里無法施展法力,光是讓這幾蓮子亮起來,就已經(jīng)是我現(xiàn)在的極限了?!?p> 狐姒的聲音虛弱無力,語氣中隱含著前所未有的恐懼。
就在這時,蘇季聽到附近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音:
“咕嚕!咕嚕!”
蘇季四下找尋聲音的來源,只聽“啪嗒”一聲。棚頂?shù)粝乱恢婚僮影甏笮〉南x子,外形與長生蠱很像,不過顏色是黑色,個頭兒也要大上好幾倍。
“嘶!”
突然一聲蟲鳴,黑蟲竄了過來!
蘇季感覺胳膊被狠咬了一口,不見那蟲子有嘴,胳膊上的皮肉卻著實被啃去了一塊!
如果現(xiàn)在有鴻鈞鈴的話,也許就能抵擋這蟲子。
到底是誰趁昏睡的時候拿走了鴻鈞鈴?
蘇季百思不得其解,難道除了自己以外,還有人能觸碰鴻鈞鈴?
他剛把那蟲子扯下來用力摔在地上,又聽啪嗒一聲!另一只蟲子掉了下來。
蘇季咽了一口唾沫,緩緩抬頭,頓時渾身毛骨悚然!只見棚頂正聚集著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蟲,正如下雨般噼里啪啦往下掉!
狐姒失聲喊道:“還等什么?逃呀!”
蘇季慌忙起身的瞬間,兩顆蓮子撒了出來。發(fā)光的珠子咕嚕嚕朝一個方向滾動,棚頂剛掉下來的一波黑蟲子立刻聚集過去。蓮子光源周圍瞬間爬滿大大小小的黑蟲。
蘇季眼珠一轉(zhuǎn),掏了一小把蓮子放在地上,用腳踢向遠處,另一波黑蟲也立刻被引過去。
果然,那些蟲子是被光吸引來的,它們似乎對光亮特別感興趣。
再打開袋子,蘇季發(fā)現(xiàn)里面只剩一顆蓮子,不禁搖了搖頭,知道不能再扔了,否則自己眼前就只剩一片黑暗。
就在這時,他又聽到更多的咕嚕聲,轉(zhuǎn)頭一看,臉色瞬間煞白,只見下方臺階正涌上黑壓壓的蠱蟲。一大片黑色蠱蟲蜂擁而上,都被他手中的光芒吸引,發(fā)出“嘶嘶”的聲音。
蘇季拔腿往上層臺階跑,剛跑兩步,突然一個骨瘦如柴的人迎面撲來。一張污漬斑斑的臉撞在蘇季的鼻子上,一股酸臭撲面而來。
那人被勢頭正猛的蘇季撞翻在地!蘇季剛想伸手把他拽起來,忽覺自己先被另一只大手拽住,回頭一看,只見拽他的是一個面帶長髯的白袍道人,狹長的眼中凌光閃動。
“你救不了他?!?p> 白袍道人說完,蘇季便聽一陣微弱的蠶蟲啃食桑葉的聲音,轉(zhuǎn)頭看見大量黑色蠱蟲從那個人的眼睛、耳朵、嘴巴等七竅鉆了進去。
“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是我!啊啊啊?。 ?p> 那人發(fā)出一陣慘叫,整個人在地上打滾,翻滾掙扎的過程中,全身像被蟲蛀一般千瘡百孔,頃刻間變成一堆白骨。更驚悚的是,這白骨還不停的顫抖,骨頭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朝蘇季撲了過來,似要找他索命!
白袍道人看也不看,一掌震了出去。骨架發(fā)出咔啪咔啪的聲音,白骨瞬間凝成玉骨,散成一地發(fā)光的紅色碎骨頭。黑色蠱蟲蜂擁而上,瞬間啃食得干干凈凈,連一根骨頭也沒剩下。
“跟我來!”白袍道人說完這句話,便轉(zhuǎn)身走了。
蘇季倒吸了一口寒氣,緩緩跟上他的腳步。
白袍道人將蘇季帶到上層以后,用一道結(jié)界封住通往上來的路。蘇季看他施法的動作,不禁感到納悶。
這個白袍道人究竟是什么人?
這里連狐姒都無法施展法力,而他居然可以。
蘇季掃視著周圍,發(fā)現(xiàn)這一層的布局和下層差不多,只是地上多了十八個盤腿打坐的人。那個白袍道人盤腿坐地以后,臉色非常難看,嘴里嘟嘟囔囔發(fā)出一連串聽不懂的話,像是在念什么咒語。
蘇季正要湊過去發(fā)問,忽覺身后有人噓了一聲,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大叔搖了搖手,對他做了一個不要問的手勢。
“年輕人,在這里想多活,就要少問。”
中年大叔一開口,刺鼻的口臭熏得蘇季一陣眩暈,差點昏過去。
蘇季捂著鼻子,點頭致意,只聽他開始自報家門:
“貧道法號凈明,窗明幾凈的凈,干凈明亮的明,以后你就叫我,凈哥哥吧?!?p> “凈哥……”
凈明大叔張開嘴,只等叫完答應一聲。然而,剩下的一個“哥”字,蘇季始終叫不出口,只得尷尬地笑了笑。他心想這里暗無天日,這里的人一個比一個臟,“凈明”二字實在太不應景,要說“幽冥”還差不多。
蘇季問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十八層地獄嗎?”
凈明大叔搖了搖頭,長嘆道:“地獄的鬼魂也有輪回。這里是玲瓏塔獄,連托生豬狗的機會都沒有,只要進來就沒人出得去,就算你是神仙也一樣。”
說著,他從亂發(fā)里抓出一只八條腿兒的蠕蟲,連看也不看就塞嘴里嚼了起來,牙齒間汁液流溢,還時不時發(fā)出咔吧咔吧的聲音,聽得蘇季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凈明大叔一邊有滋有味地嚼著,一邊說:
“小伙子,你運氣算是不錯了。玲瓏塔獄一共有七層,若頂層是第一層,那你剛才所在的那層是塔獄的第四層,是中間一層,越往底層越如地獄一般。你若直接被玲瓏血陣送到最底層,那可真是比死還難熬哇。”
凈明大叔說完,咕嘟一聲,把嚼爛的蠕蟲咽了下去。
蘇季眉弓一緊,反問道:“你怎么知道?你下去過?”
“那種地方鬼才肯下去!我是聽他說的……”凈明大叔指了指白袍道人,說:“剛才救你的那位道友,名叫白袖,原是闡宗的散修道人,進塔前修為高至玄清三境。不過他運氣沒你好,聽說他和八位道友一齊陷入玲瓏血陣,被傳送到塔獄的第六層,最終逃上來的,只剩他一個?!?p> 玄清三境?
蘇季打量著那個白袍道人。原來此人之前的實力凌駕于四大祭司之上,甚至能與尚未恢復修為的姜玄比肩,難怪在這里尚能使出法力。
他打量著周圍十八個沉默打坐的修士,問道:
“這些人為什么都坐著不動?”
“他們是怕修為散盡。在這里越是活動,修為消散的越快,壽命縮短的也就越快?!?p> “那和死了有什么分別……”蘇季低聲下了一個結(jié)論,又問凈明大叔:“那為什么只有你一人不打坐?你是什么修為?”
“我進塔前是玄清二境,現(xiàn)在修為散得差不多啦,已經(jīng)沒有必要打坐了。現(xiàn)在上三層活著的人里,已經(jīng)找不出比我修為還低的人了?!?p> 蘇季指了指自己,補充道:“你好像忘了算上我?!?p> “對了,我剛才就想問!你是什么修為?我完全感覺不到你身上的玄清之氣。莫非你能隱藏氣息,已經(jīng)突破煉氣化神,到了煉神返虛的境界?”
蘇季搖了搖頭,道:“我沒有修為?!?p> “沒修為?”凈明大叔像是看到河水倒流一般,頓時瞪大了眼睛,驚愕道:“這絕不可能!只有蘊含玄清之氣的修士,才能被釀成玲瓏血釀。普通凡人連被關進來的資格都沒有。”
聽到“玲瓏血釀”的時候,蘇季臉色微變,想起姜玄也曾提過這個名字。
“什么是玲瓏血釀?”
凈明大叔指著下面的階梯道:“你見過剛才那些黑蟲子吧。它們叫蠶食蠱,與長生蠱屬于同一種蟲子。長生蠱是雌蟲,蠶食蠱則是雄蟲。它是三尸蠱中最兇猛的一種,你剛才見的只是最小的罷了。我們這些被關進塔獄的人無論生死,早晚都會化作他們的食物。姜家人每年會在塔底用光引蠶食蠱爬出一個小洞,然后把它們釀成玲瓏血釀,供自己恢復元氣?!?p> 沒等聽完,蘇季胃里已經(jīng)開始泛惡心,原來之前喝的紅色液體,就是這些吃人的蠱蟲釀成的酒。他現(xiàn)在明白,原來李鴻鈞預言中提到的永遠出不去的黑暗,就是指這個叫做玲瓏塔獄的地方。這里相當于一個大酒窖,里面關押的修士則是釀酒的原料。
想到這兒,他不禁感嘆命運的諷刺,難道自己喝了一輩子酒,死后也要化作一壇酒,變成別人的一泡尿?
凈明大叔自己琢磨了一陣,朝蘇季湊過來問道:
“如果你是凡人,那你是不是得罪了哪位大人物?或者有什么別的特長?”
“我得罪的人?那可說來話長,以后再慢慢說吧。至于特長……”蘇季琢磨了一會兒,答道:“我身上只有兩處特長:一是兩條腿,二是第三條腿,別的還真找不出什么特長。”
“腿長?好哇!”大叔一拍大腿,興奮地感嘆:“看來我的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從明天開始,我跑腿的玩命差事就交給你了!”
說罷,凈明大叔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蘇季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紅塵志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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