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廬建在的這個山洞有些悶熱,宋逸安將自己的長衫解開了幾顆扣子,又把袖子挽起來后,才開始正兒八經(jīng)進山洞閑逛起來。
即便這樣,剛走了一會兒也是汗流浹背。
劍廬內(nèi)的鐵匠大多都是****著上身,可以清晰看到他們每次揮動手中的鐵錘,擊打那燒的顏色赤紅的雛劍時,厚實有力的胳膊就鼓起高高的肌肉,充滿了野性且爆炸的力量。
宋爐四周皆是鐵匠在敲打雛劍,這是鑄劍過程最簡單的步驟,不需要什么太過高明的技巧,只是一味地敲打就可。鑄劍最難的是后期精細雕琢,最重要的當然是鑄劍材料的比例。而這兩樣工作都由一個人完成——鑄劍師。
當然,有的鑄劍師也會充當鐵匠的角色,畢竟每一把他們鑄造的寶劍都宛如是自己的孩子一般,自然是什么事都要親力親為。
宋家的鑄劍師都是世代傳承,學的都是宋家的不世鑄劍術。從他們宣誓自己要做宋家劍廬的鑄劍師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們與他們的后代要對宋家世代為奴,一輩子都不能出宋家大門半步。
老死劍廬。
這是對于宋家鑄劍師最大的贊美。
劍爐深處,有幾座人為建造的房屋,依稀可以看見里面有人影閃動。那里便是鑄劍師工作的地方。
宋家劍爐的小宗主徑直走過巨大熔爐,穿過諸多鐵匠,但他也沒有走進那個鑄劍師呆的屋子,而是來到了最后一個鐵匠跟前。
這個鐵匠也同其余鐵匠一樣,****著上身,正在專心,一下一下用力敲打著手中的雛劍。他看起來年齡不小,差不多有半百年紀,頭上毛發(fā)本來就不多,而且參雜著許多白發(fā)。
宋逸安隨意找了一條長凳坐下來,面對著那鐵匠,雙手托著下巴,默默看著鐵匠打鐵。
過了一會兒,這座劍爐值夜的管事過來,手里提了一壺茶水。
“小少爺,您怎么來這了?”這不過是沒話找話,來的管事當然知道宋逸安之前經(jīng)常來這。
宋逸安接過茶壺,連看都沒看那人一眼,更沒有言語,而是直接擺擺手,讓管事退下。
能讓來監(jiān)察劍爐的,肯定都是在宋家劍爐地位輩分很高的成員,宋逸安如此行為,而且神色輕視,確有些目無尊長的嫌疑。
但那管事看到宋逸安擺手,便立刻慢步退了下去,臉上無一絲情緒變化。
在宋家呆了那么久,這名管事哪會不知道鼎鼎大名的宋飛劍的脾性?說實話他心中確有一絲不忿,但那又怎樣,未來整個宋家劍爐都是眼前這主的,人家沒有抽自己兩嘴巴子嫌棄茶葉爛就謝天謝地了。
管事轉(zhuǎn)身前抬頭瞟了一眼宋逸安來找的這名鐵匠,很普通,劍廬里的人都喊他老羅。這名鐵匠老羅平日里也不大愛說話,性格雖然冷淡,但也不惹人厭。如果不是年齡大點,倒跟這整個劍爐的所有鐵匠都毫無差別。
但管事心里卻跟明鏡似的,知道這名鐵匠老羅絕非常人。且不說宋家這位小宗主常來尋他,單是宋家那位大宗主宋龍鳴每次來視察劍爐時,都要和這名鐵匠閑聊幾句。
管事不由想到自己初來宋家劍爐的情形,那時他還是年齡不到二十的小伙子,因為他的父親是劍爐的鐵匠,而且為宋家打了一輩子鐵,算是劍爐的老人。他時常想自己的父親在輩分上,或者在年齡上,也該算是宋家劍爐的老大哥了吧??删驮谒谝淮坞S自己的父親來這劍爐時,他的父親碰到這個羅鐵匠,并稱呼對方羅大哥……想到此,管事不覺驚出一聲冷汗。
宋家劍爐歷經(jīng)千年,即使遭遇諸侯亂戰(zhàn)時代都屹立不倒,肯定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底蘊。
管事在走出很遠后,才敢扭頭看了一眼宋逸安和那鐵匠呆的地方,心中唏噓不已。
……
宋逸安倒了兩碗茶,也不喝,而是依舊雙手托著下巴,看著那羅姓鐵匠。
那鐵匠余光看到宋逸安如此,輕微嘆口氣,而后他停下手中動作。
宋逸安見此神情一喜,連忙端起一碗茶上前,道:“羅叔喝茶?!?p> 鐵匠老羅放下手中工具,接過茶碗,先是瞟了一眼宋逸安,而后才慢慢喝了一口茶,道:“你怎么不喝?”
“師父都沒喝,我這當?shù)茏拥挠衷趺茨芟群??!彼我莅材樕闲θ轄N爛。
鐵匠老羅卻微微蹙眉,“我不是你師父。”
若是外界有人聽到這話,肯定眼珠子都要驚得掉下來了。這位羅姓鐵匠究竟是何人?竟然拒絕了給宋家這位小祖宗當師父在外人看來可以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宋家劍廬的小宗主像是沒聽見鐵匠的話,臉上笑容不減,他看著鐵匠老羅喝下茶水后,才屁顛屁顛跑回去拿了另一碗大口喝了下去。
其實他早都渴得不行了,他哪里像這里的鐵匠那般耐熱。從他剛到這劍廬就大汗淋漓,尤其是又干等了鐵匠老羅一會兒,喉嚨都要快噴出火來了。只是事實也像他說的那樣,師父不先喝茶,他又怎會去喝呢。
老羅放下手中的活,坐了下去。
宋逸安眼尖,看到老羅流汗不止,就欲起身去給老羅扇風降溫,卻被老羅用眼神示意制止了。
老羅嘆口氣,他真是有些服了這小子了。
“你可是未來劍廬的宗主,有點風范行不行?”老羅無奈道。
宋逸安嘿嘿一笑,撓了撓頭,道:“在師父面前,做徒弟的要甚風范?“
也只有在老羅面前,他才表現(xiàn)的像個正常的十三歲的少年。
老羅也沒力氣去糾正自己不是宋逸安師父了,其實他挺同情宋家劍廬這位小宗主的。
大名鼎鼎的宋飛劍要讓人同情?說句很俗的話,這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這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到這來作甚?”老羅閑聊。
宋逸安長長嘆口氣,俊秀的眉眼擰在了一起,“睡不著啊,發(fā)愁?!?p> 老羅端起茶碗,聽到宋逸安這話后手停在了半空,揶揄道:“你有甚可愁的?”
“唉……”宋逸安愁眉苦臉,“羅叔你知道我不想當這個家主的,太累……”
老羅嘴唇動了動,但是忍住了要說的話。
“但是我不當卻不行,我哥上了武當,終生不得返俗世,而宋家百年的基業(yè)又不能斷,劍廬千年的傳承不能丟,我爹和我娘的希望更不能落空,我不站出來又該怎么辦……“
“我不管世人怎么看我,說我是宋家劍廬的小宗主也好,劍仙讖語里傳說的那個人也罷,我可以裝,裝的冷漠待人,孤傲于世,可那樣就是,太累……“
“長生宗今天來信了,又提了那件事,徐鐘晚到底什么樣子我都快記不得了,只記得當時乖巧得很,如今八年過去了,誰知道成了甚模樣……”
”朝廷催得緊,而馬上也到時候了。十三年前我爹還可以將我哥送上武當搪塞過去,如今我貴為宋飛劍,劍廬這幾年又是這般強勢,朝廷會再次讓步?羅叔你說這么多煩心事,我哪能睡得著!“
少年說著說著聲音慢慢變小,最后甚至是沒了聲響,獨自一人蜷坐在椅子上,低著頭,看不見此時他臉上的神色。
對于此,鐵匠老羅也只能是默默嘆氣。這小宗主以前也是會經(jīng)常過來跟自己發(fā)牢騷,只是今天發(fā)的牢騷有點多了。老羅看了一眼低著頭一言不發(fā)不知在想什么的小宗主,心里那種同情的感情更加濃郁。
想來是由于時候快到了才會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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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一聲不響來到宋龍鳴身前,道:“衣服做好了,您真要那么做?”
宋龍鳴微笑,語氣柔和,“我畢竟是他們的父親?!?p> 王陽聞言眉頭一皺,臉上浮現(xiàn)出一縷怒色,“五十年前那場****咱宋家劍爐都能安然無恙,如今即便他大明朱家做了中原之主又能怎樣?江湖畢竟是江湖,不買朝廷的賬又如何?”
宋龍鳴背過身,黯然搖搖頭,心中無奈,“你真當他大明朝的東方‘武神’是吃素的?還有長安城大明寺里的那頭畜牲,都是不好惹的主。小小東南行省三洲之地,總督蕭索竟統(tǒng)領有八萬禁軍,這里頭有什么深意你會不清楚?”
王陽欲言又止,臉色難看。
“衣服做的是什么樣式,符不符合我的身份?”宋龍鳴忽然轉(zhuǎn)變語氣,略帶笑意的說道。
王陽知道再怎么說也不會改變宋龍鳴的決定,于是似賭氣般說道:“四爪金龍服,藩王級別?!?p> “哦……”宋龍鳴沉吟,幽幽自語,“還算湊合?!?p> 四爪金龍再往上就是五爪金龍,那也是大明囯主穿的皇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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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宋家小宗主情緒如此低落,老羅于心不忍,道:“我聽說你哥哥最近在武當,劍道修為又精進了不少?!?p> 果然,一說到在武當磨礪劍道的宋宇軒,宋逸安便變臉似的臉上轉(zhuǎn)陰為晴,興致勃勃的看著老羅等著下文。
“你哥哥天生劍心,我一輩子也就見過一個人天賦要比他好些……”老羅瞇著眼,似是陷入了回憶中,喃喃自語,“十三年前那個人剛出世,劍氣便似要壓滿人間?!?p> 宋逸安聞言不覺心想,十三年前我也恰好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