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長大

　　十六我不想長大

　　春節(jié)的到來，意味著一年行將結(jié)束。我以前是很盼望過年的，然而不知為什么，近兩年這種興奮與期待的感覺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靜。過年意味著我又漲一歲，年齡的增長對我來說是種折磨———以前總嫌時間過得慢，總想著快點長大；現(xiàn)在又嫌時間如白駒過隙———不想長大，或者說不想變老。生活的壓力和工作的艱辛，讓80后變得暮氣沉沉，雖然我和多數(shù)80后的情況不同，但我不得不和多數(shù)80后一樣，開始緬懷起我的青春歲月。

　　以往過年我有好多心愿，但今年只有一個心愿———年三十能去爺爺奶奶家，吃頓團圓飯。其實我還有一個愿望埋藏心底：把雯雯叫來一起吃飯。雯雯真的去了她表哥的公司上班，聽她說還不錯，活兒很輕松，工資不低。爺爺曾對我說：“小周的表哥可是對她有意思??？在農(nóng)村有這種風(fēng)俗的?！蔽一卮穑骸安豢赡馨??！蔽矣X得雯雯不會喜歡她表哥的，原因我說不上來，就感覺雯雯不喜歡那一款。對于年三十去爺爺奶奶家這個問題，我爸的想法跟我截然相反，他非常不愿意去，原因有三條，一：要帶上我，這是他最煩的；二：他覺得人太多，吃不好喝不好；三：人太多麻將打得不安穩(wěn)。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馬朝萬甚至不惜耍些小手段。離春節(jié)還有一個月時，馬朝萬就對沈若瓊說：“年三十晚上又是一大家人，吃又吃不好，喝又喝不好，我想想就頭疼，”他邊說邊搖頭晃腦，“我看我們就不去了吧，非要年三十去干什么呢？又要帶馬克去，勞命傷財?shù)?，煩死掉了，我們在家搞點菜吃吃酒喝喝多快活呢?！瘪R朝萬點上一支煙，繼續(xù)說道。沈若瓊停了一分鐘，看著他回道：“那恐怕不行吧，春節(jié)是合家團圓的日子，我們不去不合適的，再說馬克和天羽都盼著去爺爺奶奶家?！瘪R朝萬雖自知無理，不過仍然要攪三分，“有什么去頭我就不明白，你們就喜歡趕熱哄，反正我是不去，你們想怎搞就怎搞，我就不煩你們這些神了?！彼芍蹧]好氣地向沈若瓊撂下狠話。沈若瓊不希望因為一點小事又跟他吵起來，跟他說理根本沒用，只能不吭聲，息事寧人。

　　眼看年三十近在眼前，馬朝萬開始實施他的第二步計劃。年三十的頭兩天晚上，馬朝萬八點多鐘便躺到了床上，并突然對沈若瓊說：“砸蛋嘍，我渾身沒勁，肯定是發(fā)燒了?！彼碱^緊皺，一副難受的表情。沈若瓊關(guān)切地說：“我拿體溫表給你量一下?！瘪R朝萬一個勁地擺手，“不需要，不需要，我心里有數(shù)，肯定是發(fā)燒了，渾身酸疼?！钡诙欤R朝萬顯得更加無精打采，萎靡不振，要么躺在沙發(fā)上唉聲嘆氣，要么就是愁眉苦臉。我們都叫他量體溫或者吃藥，可他死活不愿意?！翱磥砻魈煳覀兪遣荒苋敔斈棠碳伊?，我們就在家過吧。”他有氣無力地對我們說道。我當(dāng)時就像被他潑了一盆冰冷的水，從頭涼到腳，從外面涼到里面！后來我們才知道，他當(dāng)時根本沒發(fā)燒，那兩天只不過是演戲給我們看而已，所以他當(dāng)然不可能量體溫，否則不就露餡了么？馬朝萬不是科班出身，但演技絕對一級棒，他沒當(dāng)演員，影視界損失不小。現(xiàn)在回想起那兩天害得我們?nèi)齻€為他擔(dān)心發(fā)愁，實在覺得自己愚蠢簡單的要命。不過雖然馬朝萬費盡心機耍小手段，但值得慶幸的是，他的目的并未得逞。

　　年三十一大早，爺爺就帶來電話。他對馬朝萬說：“你們上午帶馬克和天羽早點來吧。”馬朝萬回答：“我這兩天不大舒服，我們就不過來了。過來太麻煩?！睜敔斠宦犃⒖叹o張起來，問道：“怎搞不舒服?。靠珊命c了？過年哪能不來呢，合家團圓嘛。我叫馬朝事開車來接你們吧?！瘪R朝萬已無路可退，只得勉強同意。一個小時后，馬朝事開著王曉敏的深紅色沃爾沃來了。

　　馬朝萬鐵青著臉把我的輪椅搬下樓，然后在馬朝事的幫助下把它放進沃爾沃后備箱，可是他并沒有上車，他對馬朝事說：“你帶他們?nèi)齻€先走吧，我發(fā)燒不舒服，晚上看情況再過去。”馬朝萬的語氣冷漠而嚴(yán)肅，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劍。馬朝事深知他是個說一不二，從不聽人勸的人，所以其他的話都沒說，只說：“那我?guī)麄兿茸摺！蔽覀円宦飞闲那槎己苡魫?，不知道他這是演的哪一出，大過年的干嘛非給別人心里添堵呢？難道帶我去一趟爺爺奶奶家就這么不情不愿么？我實在想不通馬朝萬的思維方式，他非把簡單的事搞那么復(fù)雜。大街小巷都在放鞭炮，震耳欲聾，紅紙屑像地毯一樣鋪滿街道，一片喜氣洋洋，而我的心情卻是灰暗無光的……馬朝事開車技術(shù)不行，動作慢，車速慢，在路上的這段時間很沉悶。他看著后視鏡里的沈若瓊問道：“馬朝萬怎搞發(fā)燒了？”沈若瓊抬起頭無奈地回答：“可能是前兩天受涼了?！瘪R朝事又問：“他可吃藥了？”沈若瓊輕嘆一聲，答道：“我們都叫他吃藥，他就是不吃?！?p>　　今年春節(jié)，年夜飯在飯店吃。爺爺奶奶做這個決定有些無奈。二老覺得在飯店吃又貴又不實惠，但每年為了準(zhǔn)備這頓年夜飯確實要花費大量精力和時間，很忙很累，于是一個多月前二老把子女叫到一塊商量，看有沒有什么兩全其美的好辦法。爺爺首先說：“今年春節(jié)我們想改革一下，我們兩個人搞太麻煩又太累，你們可有什么好辦法？”奶奶接上說：“我們想了一下，我們準(zhǔn)備六到八個菜，然后你們一家再帶兩個菜來，這樣不就照了么。你們看怎么樣？”

　　馬朝萬害怕去飯店吃。倒不是想替二老省錢或不喜歡吃飯店的菜，而是又要推輪椅帶上我，他感到煩得很。所以馬朝萬首次第一個發(fā)表觀點，“那照嘛，一家?guī)蓚€菜就是了。”馬朝如接上道：“那我們要露一手，做兩個最拿手的菜帶來。”馬朝意沒有馬上表態(tài)，因為她覺得這樣太麻煩，但是又不好反對。馬朝事正想開口，卻被王曉敏搶了先，“帶菜肯定不行的，太不方便了，潑潑灑灑的，簡直是餿主意！”她搖著頭否定了二老的方案。爺爺奶奶聽王曉敏這么說不爽得很，“這有什么麻煩的，又不叫你們帶湯湯水水的?！蹦棠谭瘩g道。王曉敏咧著嘴繼續(xù)說：“你們說的這個是不可能的，誰大過年的還去做菜??？神經(jīng)病噢，你叫你兒子做吧！”她邊說邊指向馬朝事。馬朝事依舊不吭聲，面無表情。尹輝這時說道：“講實話，我們一家?guī)蓚€菜爸媽確實輕松很多，但也確實怪麻煩的?！币x這么說顯然是既不想公然反對爺爺奶奶的方案，又不愿得罪王曉敏。馬朝意知道遲遲不開口終歸不行，“要不然到時候去飯店點幾樣菜不也照么。”她說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但又被王曉敏一口否決，“這根本不行，酒店都在忙年夜飯，誰顧得上你去點菜?。磕憬?jīng)常下飯店，連這個都不知道么？”她又借機說了馬朝意一番。

　　就這么說了半個多小時，仍然沒有結(jié)果。誰都不愿再提新的方案，因為害怕又被王曉敏態(tài)度蠻橫、毫無顧忌地嗆回去。馬朝事此時又打算開口，可又讓王曉敏搶先一“嘴”，“我看算了吧，去酒店訂一桌吧，不就三四千塊錢么，省得麻煩了。還帶菜，受那個罪干什么?！彼p描淡寫地說道。話音剛落，馬朝萬便起身離開了自己的座位，去廚房溜達一圈，他心想：你王曉敏真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還什么不就三四千塊錢么，你有錢當(dāng)然不在乎，干嘛害老子麻煩一通？馬朝事更不是東西，坐在那兒就像“活菩薩”似的，屁都不放一個，就隨你老婆在這里出餿點子！爺爺搖著頭說：“去酒店吃太貴了，那不是被活宰嘛！”奶奶說：“乖乖，要三四千??？太貴了?！蓖鯐悦粢姸隙枷淤F，變得不耐煩起來，“你們這種觀念永遠(yuǎn)跟不上時代，現(xiàn)在誰還大過年的在家里忙活？這叫花錢買享受，你們可知道?。俊彼蝗惶岣呱らT說道。馬朝萬此時雖然一肚子惱火，但卻什么也沒說。馬朝意的觀點和王曉敏差不多，自然也不會提出反對意見。而馬朝如坐不住了，“他們老兩口一個月才多少錢啊？哪能和你比呢，你要是贊助一點還差不多?！瘪R朝如盯著王曉敏不溫不火地說。趙鎮(zhèn)守接上說：“還是帶菜吧，花錢少又實惠?！蓖鯐悦艨瘩R朝如和趙鎮(zhèn)守都反對她的意見，而且馬朝如還諷刺她，再加她明顯看出二老很贊成馬朝如和趙鎮(zhèn)守，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我跟你們講，你們要是在家吃年夜飯的話，我就不來了！”王曉敏昂著頭不看任何人，警告似地說道———她不但是在威脅二老，也是在向其他人放狠話。她說完立即站起身進了衛(wèi)生間，又像上次一樣把門重重關(guān)上。這時馬朝事終于開口，“要不然我去傍邊的酒店問一下價錢?！彼粗鵂敔斦f道。爺爺沉吟幾秒，微微點頭。

　　女人有三招：一哭、二鬧、三上吊，那多是對付丈夫的。而王曉敏對付二老及家里其他人也有三招：一磨、二操、三甩臉！她在這個家里絕對是狠角色，不光惹不起，但凡大事小事只要不聽她的，她就要使出以上三招。這些年來，通過王曉敏的所言所行我悟兩個道理（或者說歪理），一：人不能太老實、太好講話，必須得有點脾氣，所謂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樣周圍的人才會重視你，把你當(dāng)回事兒，否則就可能受欺負(fù)；二：脾氣大不好惹并非是有錢人的專利，沒錢更得有脾氣，要不然別人都拿你當(dāng)軟柿子捏！———這一道理馬朝萬早已做出最佳詮釋。

　　馬朝事第二天就去酒店問了年夜飯的價格及菜品，然后把情況告訴爺爺奶奶，其他的什么都沒說。二老想來想去，最后決定去飯店訂一桌年夜飯。二老這個決定做的很遲，因為要花掉三千多塊，確實舍不得，但如果不花，又害怕王曉敏年三十真的不來，自己不開心，馬朝事又為難，何必呢？二老深知，王曉敏真的能說到做到，不顧一切，所以二老從大局的角度出發(fā)，只能向她“投降”。

　　已經(jīng)接近傍晚，全家十幾個人都已聚齊，唯獨少馬朝萬。爺爺奶奶原本打算六點去酒店，但為了等馬朝萬，一直到六點半都沒走，每個人都很急。爺爺打電話給馬朝萬，但沒人接，沈若瓊又打他手機，仍然沒人接———他這人官癮太大了，太會擺譜了，叫我們一大家人等他一個———他之所以官癮大，是因為一輩子當(dāng)不上管，所以只能在家里過過官癮！時鐘指向六點四十，爺爺奶奶決定不等他了。一家人到了酒店的包廂，紛紛落座———馬朝事、王曉敏當(dāng)仁不讓坐上主座，和在家時一樣。其他人只能往下排。服務(wù)員開始上菜。我看著珍饈佳肴沒有胃口和心情，一顆心被寒冷和狂風(fēng)裹挾，無法掙脫。我一直在想：馬朝萬怎么還不來？他到底想干什么？此時透過酒店的落地玻璃窗，我看見絢麗的煙花騰空而起，瞬間照亮寂靜的夜空，我不久前似乎在哪里見過，但又想不起來……每個人都在享受這其樂融融的團圓時刻，雯雯一定也和家人坐在一起舉杯慶祝，歡樂與幸福洋溢心間———我只要想到雯雯是高興的，我就會高興。

　　爺爺奶奶顯出焦急與無奈的神色。這時包廂的門被推開，馬朝萬姍姍來遲。馬朝萬的步伐顯得緩慢而無力，他身穿一件八九年前買的深色舊棉衣———其實他春節(jié)前花了近一千剛買了件很上檔次的名牌棉風(fēng)衣，但今天偏偏不穿。脖子上圍一條看不出顏色的舊圍巾，一直蓋住大半個臉，只露兩只眼睛觀察一切；頭發(fā)亂如稻草，顯然是根本沒打理過；表情萎靡，雙眼失神。每個人看見他的第一感覺都是：怎么搞成這副?樣。馬朝萬從來不是個邋遢、不講究形象的人，他之所以年三十晚上要刻意搞出這副樣子，目的只有兩個字：裝?！

　　馬朝萬這么做是低調(diào)嗎？當(dāng)然不是。他一無所有，碌碌無為，想高調(diào)都沒資本，低調(diào)無從談起。馬朝萬的潛意識里，有種十分奇特的心理：在家里人面前搞出一副很可憐、很不快活、過得很不好的姿態(tài)來，也就是裝?。馬朝萬裝?的目的是什么？為的是他可以隨著自己的性子想怎樣就怎樣，他說任何不像話的話、做任何不像話的事，家里人都不和他計較，都能原諒他，因為他過得最不好、最可憐啊。簡而言之，馬朝萬就是利用別人的同情和憐憫之心，達到都以他的利益得失與喜怒哀樂為出發(fā)點和原則的目的。他的“主攻”目標(biāo)一是爺爺奶奶，二是馬朝事。

　　馬朝萬走進包廂低著頭，誰都不看，更不說話，徑直走向唯一的一把空椅子坐下。然后迅速環(huán)視四周，表情不再萎靡，雙眼不再失神，緊接著他從棉衣口袋掏出香煙和打火機，點上，低著頭猛抽，依然不看任何人，不和任何人說話———他仿佛與一群從不認(rèn)識的人坐在一起?！榜R朝萬，你怎么搞到現(xiàn)在才來啊？”奶奶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問道。馬朝萬眼皮都沒抬，有氣無力地回答：“我有點不舒服。”奶奶本想繼續(xù)問，可看他那種狀態(tài)，沒敢問，把話全部咽回肚里?！榜R朝萬，你怎搞發(fā)燒了？可是衣服穿少了？”爺爺又關(guān)切地問道。可是他半分鐘后才微微搖搖頭，就算回答了。馬朝萬落座，大家開始陸續(xù)動筷子，但氣氛始終非常沉悶，每個人的情緒似乎都受到馬朝萬的影響。更夸張的是，馬朝萬從坐下到吃完離開，除回答了奶奶六個字以外沒再說過一句話，他沒給任何人敬酒，也沒接受別人的敬酒———馬朝萬曾暗自在心里痛斥馬朝事是“活菩薩”，他自己就不是“活菩薩”么？同樣是，只不過他一向搞雙重標(biāo)準(zhǔn)。自己鼻子上的灰看不見而已。馬朝萬在這個家里同樣脾氣大惹不起，是比王曉敏更狠的狠角色。爺爺奶奶為了家庭和諧和睦，花了三千多吃頓年夜飯，王曉敏總算沒意見了，可沒想到馬朝萬又鬧起情緒，真是摁下葫蘆浮起瓢，太悲催。二老大過年的卻開心不起來，而且無處訴說。

　　如馬朝萬預(yù)料的一模一樣，他裝?的目的全部達成。其實，馬朝萬之所以要演這一出戲還有另一個原因：心里非常不爽。原因就是一個月前王曉敏向爺爺奶奶提出去酒店吃年夜飯，他認(rèn)為這是個餿到家的主意，因為要帶上我，而且又是和家里十幾個人一同出發(fā)，雖說酒店就在舒鑫公寓的旁邊，推我去也就十幾分鐘路程，他仍然極其討厭和不愿意，他覺得興師動眾，引人注目。馬朝萬原本信心滿滿地認(rèn)為，爺爺奶奶不會采納王曉敏的意見，然而事實又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因此他對二老也相當(dāng)不滿，可是又無處發(fā)泄，于是便冥思苦想、絞盡腦汁，最后在合家歡聚的年三十晚上給全家人上演了“裝病、裝?、姍姍來遲、一語不發(fā)、掉臉子”的戲碼。馬朝萬的演技確實不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得失也算用心良苦，不過家里人誰看不清他呢？只不過懾于他的火爆脾氣和不顧一切不說出來，給他留點面子罷了。當(dāng)周圍人早已對你了如指掌的時候，千萬不要為了自己的一點蠅頭小利耍小聰明和小手段，這么做只會抹黑自己的形象，招來潮水般的差評。親人可以原諒你的錯誤做法，但不是無底線和永久的，而換成外人又會怎么對待你呢？馬朝萬同樣有三招：一不講理、二撂狠話、三掉臉子。

　　拋開做觸犯法律和突破道德底線的事不談，“好人”與“壞人”的區(qū)別在于，“壞人”永遠(yuǎn)以自我為中心，只在乎自己的感受與利益得失，從不考慮周圍人的感受與利益得失，自私、自大又自負(fù)?！昂萌恕倍米鹬?、理解和善待別人，為自己著想的同時也能為別人著想，常常換位思考，重情義，有一顆柔軟而懂得感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