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對答
八月十四,凌晨時分,白墨便已在皇宮外等候,不止是他,許多一同上榜的文人士子,甚至不少高冠博帶的官員也已乘著牛車來到宮門底下了,本朝皇帝畢竟想搏一個太祖的廟號,雖算不上有多勤政,但對早午晚朝的禮儀看管極為嚴厲,就算他自己臨時有事或者純粹懶了不想上朝,也會派人出來點個卯,看看哪一位膽敢到點不來。
數(shù)百年前,淮王子泰助虞太宗伐小莒有功,被虞太宗封為晉伯,是謂晉明伯(廟號晉始祖),在梧桐邑中又筑造了一座“北冥城”,并以此城為氏,北冥氏因此成為晉國王氏,之后北冥城不斷翻修、擴展,到晉肅王時,終于有了今天的規(guī)模,并改城為宮,便是眼前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群,北冥宮了。
北冥宮正門南向,名為觀海門,大門北向,名為朝天門,朝天門只有祭祀或接見大國使者時才會開啟,現(xiàn)在白墨正在觀海門外,無聊的哼著小曲兒,他今天也鄭重鼓搗了一下自己,穿著一身玄色曲裾,一雙柳葉眉生生被赫彩修成了劍形,瞧著比之前多了太多英健和沉穩(wěn),正踟躕間,一個穿著簡陋的青衫寒士忽然在他面前駐足,沖他行了一禮,微笑道:“又看見你了,白兄。”
白墨也朝他微微一笑。
“荀卿,好久不見?!?p> “不算久?!避鳠o翳回想了一下,“大江樓上我們還曾朝夕相對,不到半個月。”
白墨上下打量著他身上那件打著補丁的青衫,似乎第一次見面時,他就穿著這件衣服,但有幾個補丁的位置好像跟以前不同。
迎著白墨的目光,荀無翳面色羞赧:“身家寒磣啊,衣服只有三套,冬夏春秋以及換洗時輪著穿,原本好好的藏青布料,都快變成天藍色了,待會兒馬上就要見著陛下,不知道他會不會瞧我可憐,臨場賞我一身衣服穿穿?!?p> 白墨嘴角上揚,訕笑道:“還真有可能。改榜之后,我記得你好像上升了一名,之前第四,現(xiàn)在第三,按照之前奉常署交待好的事宜,我們是輪著進去的,第三個就到你,說不定你出來的時候,就能一襲錦衣了?!?p> “唉,我這人念舊,衣服穿出了感情,不忍換了,這可如何是好?”
“以荀卿的性子,今日一進一出,之后就要重新做人了。”
“不一定啊。”荀無翳搖了搖頭,“舉世若皆濁,同濁得生,不濁得死,吾寧死。然則放眼看三屆,未必?zé)o清寮?!?p> 白墨忽然撣了撣衣袖,肅然一拜。
“白某代天下生民父母,謝過荀公恩德無量?!?p> 白墨這一拜,真心實意,如果沒有那么多難以言說的包袱,他又何嘗不愿意像荀無翳一樣,做一個如水一般的謙謙君子?
荀無翳啞然失笑。
“自從有了風(fēng)流品,每年如我一般一腦袋扎進深淵的愣頭青何其多也?這不算恩德,也當(dāng)不上白兄一拜,快快請起?!?p> 白墨直起腰桿,喟然一嘆,幽幽道:“若無翳也,不得其死然?!?p> ?。ㄈ粲梢?,不得其死然。孔子說子路的話。)
荀無翳有些疑惑:“我像子由?”
白墨搖了搖頭:“不像,你像顏回?!?p> 荀無翳也跟著搖起了腦袋:“也不像,顏回太木訥,哪有我聰明?”
二人言談之間,朝陽已經(jīng)漸漸超越了遠方的山巒,騰空而起,照亮了此方世界。
群臣入殿,士子們?nèi)栽谕獾群颉?p> 白墨不禁打了個哈欠:“早知道這樣,老子就不來這么早了。”
荀無翳道:“未來如何,無人可以斷言?!?p> 白墨撇了撇嘴:“我可以。”
“哦?”
“未來的人可以到月亮上去,但找不到嫦娥?!?p> 荀無翳點了點頭,若有所思,之后和了一句:“月亮不是玉盤,那里應(yīng)該和我們所在的天地一樣,也是一方世界——月亮上的沙子,應(yīng)該都會閃著光吧?”
這個時候,站在最前面的那位器宇軒昂的英俊公子,應(yīng)著宦官的指引進入了北冥宮。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一個年近古稀的老者也跟著進去了。白墨又打了個哈欠,道:“我還是去吃個早點吧?!?p> “嗯。”荀無翳頓了頓,“希望今日過去,吾人與君可以同朝為官,定是一大樂事?!?p> 白墨去吃了早點,又四處逛了逛,回到觀海門前,不知閉目神游了多久,才出來一個宦官,細聲細氣道:“白墨是哪個?上來聽宣!”
白墨搖搖晃晃的走了過去。
“我就是?!?p> “宣白墨進殿——”
宦官拉長了嗓子,之后白墨隨這位宦官亦步亦趨的走進了宮殿中,北冥宮在外看雄偉得很,但進去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做金碧輝煌,很難想象,這個世界的宮殿竟然可以在生產(chǎn)力遠遠不如明朝的情況下達到紫禁城的水平,可即便是紫禁城,走得兩腳發(fā)酸,也就沒心情去欣賞那些輝煌了。
白墨終于知道為什么那些人去了那么久才出來,估摸著跟皇帝對話沒幾分鐘,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走路上了,偏偏這個宦官一直走著小碎步,慢得很,弄得白墨心急火燎的。
北冥宮中一共有四座主殿,分別為運龍殿、道龍殿、昌龍殿和盛龍殿,取運道昌盛之意,左右殿宇皆取龍子龍孫之名,后宮主殿為大鯤、大鳳二殿,左右殿宇皆取禽鳥之名,其實寓意要比前朝天衍四十九城以坎離卦象為名要差了個層次,但那種水平的奇觀畢竟已毀于戰(zhàn)火,無從比較,而舊秦國的太阿宮中殿宇取名只求“古圣清蘊”,不用鳳龍禽獸,此中高下則見仁見智。
白墨與那宦官一直走到日常辦公所用的盛龍殿才停下腳步,白墨有點緊張,那宦官向守宮的軍士出示了腰牌,并取下白墨手中的笏板給他們看了一眼,他們才點頭放行,這時白墨卻忘了該當(dāng)如何,那宦官拽了拽白墨的袖子,語氣有些急促,低聲道:“覲見??!”
白墨這才走進宮中,朗聲道:“臣白墨覲見!”
白墨口中的“臣”只是一種放低了身份的“我”的說法,并沒有君臣、做官的意涵。
大殿深處,一個略微有些疲憊卻很渾厚的聲音傳來:“進來吧?!?p> 白墨左右瞥了幾眼,殿中情景與自己想象得完全不同。
不應(yīng)該文武百官陳列左右、持笏而立嗎?
現(xiàn)在的情景說陳列左右沒錯,卻并沒有如白墨想象的一樣“立著”。
盛龍殿很大,很深,正路兩旁擺放著六十余張幾案,案上擺放著瓜果點心以及酒盅茶杯等物,后面放著一張坐席,一個個神情嚴肅的官僚端坐其上,所為端坐,即是挺直了腰桿跪坐著。
那聲音再次傳來:“離近點,抬起頭來,叫朕瞧瞧?!?p> 白墨向前走了幾步,抬起了腦袋,看到了坐在上方的皇帝,皇帝也看到了他。
晉皇北冥真肅穿著一身玄端,頭戴冕旒,下巴上留著西亞式的絡(luò)腮胡子,目光深邃的看著白墨。
北冥真肅滿意的點了點頭:“挺俊俏,比那得了頭名的徐漸如何?”
這時武官中一個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的老臣答道:“差了一點,那人英挺,這人秀氣,差在了老夫喜歡英挺上?!?p> 北冥真肅哈哈大笑起來,滿堂文武一點都不壓抑,也跟著一起笑,皇帝笑完了,群臣也恢復(fù)了嚴肅,之后北冥真肅又道:“朕喜歡秀氣些的,像自家孩子,瞧著親切?!?p> 北冥真肅說著,伸手指了指白墨,道:“過來,再靠近些,朕有些話想問與你?!?p> 既然皇上叫真肅卻并不是一個嚴肅死板的人,周圍的臣下也沒有像自己的想象一樣死氣沉沉,白墨干脆卸去了偽裝,大步走到皇帝所在的高臺下,仰視著北冥真肅的大胡子,微笑道:“皇帝陛下有什么話,盡管問來?!?p> 北冥真肅從桌上抄起了一個蘋果,一邊吃一邊問:“聽說你老家是范陽的?”
白墨點頭道:“是,臣起初住在太行山麓上,隨父親打獵為生,父既歿,臣輾轉(zhuǎn)來到治所涿縣,干起了雜役。”
“如何讀書識字?”
“臣每日偷聽塾課,傍晚到河邊涂鴉習(xí)練。”
“如何增廣見聞?”
“雜役之中亦有大見聞?!?p> 北冥真肅嗤道:“市井流言蜚語,稱不上見聞?!?p> 白墨搖了搖頭:“可謂知民。”
北冥真肅繼續(xù)發(fā)問:“見過涿縣縣令錢寬么?”
白墨沉默了一會兒,才答:“有些熟?!?p> “錢寬為政如何?”
“做事尚可?!?p> “見過范陽王北冥精神么?”
“沒有接觸?!?p> “北冥精神名聲如何?”
“忠正豪爽。”
北冥真肅一個蘋果吃完了,又從果盤中拿起了一個,繼續(xù)吃,又濃又密的絡(luò)腮胡子上隱約沾了些湯水。
“你爹怎么沒的?”
白墨如實回答:“喝酒喝死的?!?p> “你怎么來得鳳京?”
白墨未敢稍想,道:“徒步行來?!?p> “幾歲離開了范陽?”
“十二歲?!?p> “后來去了哪里?”
“周游天下?!?p> “跟誰一起?”
“自己一人?!?p> 白墨萬萬沒想到這皇帝竟然這么多話,各種問題如機關(guān)槍一般打來。萬一不小心,就可能被他套出許多破綻,自己的真實經(jīng)歷,是萬萬不能如實告知的。好在皇帝問到這里,也有點倦了,不想再問瑣碎事,正好白墨說到了周游天下,皇帝繼續(xù)問道:“去過秦國嗎?”
“沒去過。”
“去過楚國嗎?”
“沒去過。”
“覺得我晉國如何?”
“天下只有晉國,八紘一宇,雄哉壯哉,我為國人,忠之體之。”
北冥真肅笑了兩聲:“呵呵,莫打機鋒,你明知道朕不是問你去沒去過秦楚二國,而是那二國所存在過的地方,去沒去過?”
“去過?!?p> “有何見解?”
白墨雙眼一亮,撇嘴笑道:“自治度太高了,導(dǎo)致動員能力、稅收效率不行。”
“甚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