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我知君于青杏坊(下)
“好啦好啦,你們放心,這家店的東家說要幫忙把那些東西送到咱家里,你們不覺得東西太多,老爺我根本拿不過來嗎?”
這話說得赫彩與秦妲己紛紛紅了臉頰,這趟出門好像買的東西確實多了一點。
“對了,你們剛才買了什么沒有?”
秦妲己應(yīng)道:“不能說買……我們進去逛了一會兒,那掌柜的便過來幫我們挑了一大堆東西,最后竟然忘了算錢……老爺我們趕緊走吧,一會兒讓他想起來就糟了。”
“不用不用,這些東西都是你們老爺憑本事刷臉刷出來的,給錢是不可能給錢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給錢。”
白墨嘿嘿一笑,赫彩與秦妲己面面相覷:刷臉是什么東東?文化人說話太高深,兒家聽不懂啦!
冷玉煙忽然掃興道:“行了,別吵吵了,趕緊歸家去。”
赫彩與秦妲己的目光對冷玉煙交叉掃射,冷玉煙打了個寒顫,只好放下了身段:“老爺、夫人,時候已經(jīng)不早,該回家了?!?p> “走吧?!?p> 白墨話剛出口,喧囂的街市外,竟然傳來一聲劍鳴。
劍鳴之后,沒有任何人尖叫,人群依然熙熙攘攘,也沒有任何地方圍著人看熱鬧。
這讓白墨感覺有些不太尋常。
嗡。
好像有人用手指在彈劍。
嗡、嗡嗡、嗡。
劍聲抑揚頓挫,似乎是一種曲調(diào)。
嗡嗡、嗡、嗡嗡。
嗡。
嗡嗡、嗡、嗡嗡。
彈劍的聲音倏然間變得連貫起來,白墨側(cè)耳聽去,終于找到了聲音的來源,那是在翠薇居旁的一處小巷子里,彈劍聲如水珠般噴灑而出,曲調(diào)渾厚而蕭索。
秦妲己拽了一下白墨的袖口,被白墨拍掉了玉手。
“我在聽曲?!?p> 秦妲己瑟縮到赫彩身后,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自從她進入白墨家門以后,與曾經(jīng)那個故作溫婉實則自詡江湖老辣、略有些自暴自棄的秦妲己已經(jīng)判若兩人。
赫彩則道:“彈劍術(shù),我聽爹爹講過,這似乎是劍宗中的‘雅’字技?!?p> “我也聽過,據(jù)說雅字技只求風(fēng)雅而不求傷人,劍宗弟子在外時常彈奏,我在倚醉樓……”秦妲己說出了自己再也不想提到、聽到、看到的三個字,不禁有些懊惱,閉上了嘴巴。
冷玉煙如白墨一樣安靜的聽著。
彈劍為曲,由于劍刃本身便極硬,很難彈出聲音,故而演奏時務(wù)求寧靜,才能聽出劍中的聲律,在這喧囂的市井里,居然能將彈劍聲如此清晰的傳入人們耳中,讓眾人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街上的行人也開始紛紛駐足。
白墨卻慢慢向那聲音的來源走去。
巷口,一襲白衣,衣袂飄飛。
巷里,酒氣熏天,一個俊逸非凡的青衫劍士倚著翠薇居高大的院墻,目含淚光,一手拄劍,一手彈劍,劍聲越發(fā)激昂,劍士喝了一口酒。
白墨喃喃道:“徐漸?!?p> 酒入肚而腸穿。
那個在劍士中鶴立雞群的徐公子被白墨撞見了自己最脆弱,也最像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時刻。
徐漸苦澀的咳嗽了一聲,忽然應(yīng)著劍刃所發(fā)出的曲聲開口唱道:
“春秋誰與說?秋冬奈若何。
“日日無窮已,我彈悲劍歌。
“天涯疏遠近,相交不復(fù)多。
“先王積塊壘,志士多荊波。
“鋒芒須百鍛,美玉萬削磨。
“青衫胡泣苦?懸柄召蹉跎。
“蕭然三尺之光耀,嗟乎日落之城郭?!?p> 一名青衫劍士在夕陽半落的城墻上,劍半出鞘,映著夕陽的光輝,仰天長吟復(fù)而長嘆的畫面在白墨心中濯然成型。
彈劍歌一曲,引得觀者與之共慟,聞聲而悲,竟有一些行人不禁落淚,大抵如此便已經(jīng)達到了詩人們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白墨蕭然嘆道:“論情,某或不如徐公。”
這時徐漸忽然轉(zhuǎn)過頭顱,瞧見了巷口處低聲嗟嘆的白墨,苦笑一聲:“白兄卻來笑我?”
“路過而已。”
白墨轉(zhuǎn)身欲走,徐漸卻將手中的酒壺扔了過來,白墨接住之后,喝了一口,無奈道:“今兒晚上去劍宗授課時,估么著要被呂宗主狠狠教訓(xùn)一頓了?!?p> “嗜酒廢人心志、濁人正氣,故而不適合吾師歸塵,卻不一定不適合你?!?p> “但一定不適合你,徐兄,雖然憂郁的男子更有氣質(zhì),可臉上如果都是污漬,那就未必了?!?p> 徐漸干笑了兩聲。
“真的只是路過?”
“真的,白某沒有喜歡觀人軟肋的癖好?!?p> 白墨說完,立即壞笑道:“隔壁家的媳婦?”
徐漸只是點了點頭,不太介意白墨的嘲弄。
“鳳儀兒,嫁人了。”
白墨咂了咂嘴:“是該喝個酒,唱個歌,可在別人家旁邊唱,有些不地道啊?!?p> 白墨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卻知道,這么一鬧騰,徐漸在風(fēng)流品上的名次也要提高不少了,一曲《彈劍歌》,裴行儉那老兒聽了,會不會也有些許動容?
“白兄,可否進來一談?”徐漸頓了頓,“有些孤獨。”
白墨點頭,踱步走進巷中,坐在徐漸身邊,又狠狠喝了一口酒。
街上本來駐足聽曲的行人見曲聲已畢,便繼續(xù)流動起來,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徐漸喟然道:“白兄,可曾有一人,于君心中長掛念,十年不移一寸,萬年不欲移一寸乎?”
“有的?!?p> 徐漸有些訝然:“出了名的風(fēng)流浪子,也有真情?”
“君之風(fēng)流,在于容貌,我之風(fēng)流,在于多情。既然多情,定然也有真情,這不矛盾?!卑啄趾攘丝诰疲八懒?。”
“死于君心?”
白墨應(yīng)道:“非也,其身隕矣,其心尚在?!?p> 徐漸笑了笑:“你比我好,還有那人的心。”
白墨不可置否:“或許?!?p> “怎么走的?”這個世界與白墨曾經(jīng)熟悉的世界一樣,也是忌諱死亡的,所以徐漸說成了“走”。
白墨道:“被人逼走的?!?p> “使君如今貴為我劍宗客卿,與丞相之孫相交莫逆,不能報仇?”
白墨又笑了,只是這次笑得有些瘆人:“殺死、折磨死,對那仇人來說都太輕了,我想——嚇死他?!?p> “哈哈哈……”
徐漸與白墨一起放聲大笑起來。
冷玉煙在巷口瞥了一眼,便對赫彩回稟道:“夫人,老爺在與一知己談心,我們原地等候就好?!?p> 赫彩點了點頭,秦妲己亦然。
“那薛鳳儀怎么嫁了個商賈?”
白墨把酒壺遞還給了徐漸,后者喝了一大口,語氣略帶嘲諷:“我也百思不得其解?!?p> “常理不可以解,興許人家是真愛呢。”
“真愛?”徐漸看了一眼白墨,狐疑道:“這是什么?”
“意思就是兩情相悅,真心的。”
徐漸的神情更加頹然:“那你說的這個東西,對我來說不是什么好東西?!?p> “你對她也是真愛,只可惜是單方向的,不然那個姓李的早暴尸荒野了?!?p> “我怕她傷心?!?p> 白墨拍了拍手:“這就對了。你呀,跟我一樣,心軟?!?p> “你,心軟?”
徐漸想起了他面無表情的教魏擊殺人時的樣子。
細細想起來,其實恐怖得很。
他那日其實只是想給魏擊與白墨一點教訓(xùn)而已,孫、韓二人確實動了兵器,可絕非意欲置白墨與魏擊于死地。
可仇恨就是這樣。
你來我往,小仇就變大了。
白墨點了點頭。
“嗯,我心軟,心軟到寧可成為一顆棋子,也要娶了夫人。”
徐漸冷哼了一聲,道:“我不信你,你與赫氏結(jié)親,敢說不是貪圖對方家產(chǎn)?”
“一個商人的錢,縱使富可敵國,也不真的是國,有什么好貪的?再說,赫氏已經(jīng)將她逐出家門了?!?p> “這等障眼法,也想騙過我?”
徐漸對白墨的說辭十分不屑。
白墨閉目凝神,若有所思。
“被說中了?”
白墨忽然咧嘴一笑:“然。”
徐漸又喝了口酒,巷子中的酒氣愈發(fā)濃烈起來。
二人不約而同沉默起來,片刻之后,又不約而同道:“科舉,去是不去?”
白墨與徐漸面面相覷,白墨道:“你先說。”
徐漸又把這一問踢了回來:“不,你先?!?p> “還是你先。”
“你先更好?!?p> 二人再次不約而同:“去?!?p> 白墨拍了拍手:“方才那首《彈劍歌》,真妙絕?!?p> “白兄文藝器量,徐某早便敬佩?!?p> 蕭瑟的清風(fēng)吹了過來,帶著一點不再純潔的味道。這個話題徹底打碎了之前浪漫而單純的對答,讓這里的氣氛變得有些功利。
“之前的恩怨,一筆勾銷吧?!?p> 也不知誰先說了一句,兩人便握手言和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說實話,白墨真的有些可憐徐漸,曾欲深情深不得,只能在對方成親之時,悲聲抗辯。
況且,他說自己要參加科舉。
白墨相信他有上榜的實力,二人以后可能需要互相照拂。
短期內(nèi),魏擊是注定無法成為白墨助力的,白墨需要另一個人來搭把手,在朝中形成犄角之事。
二人都互相知道了對方的執(zhí)念,有些交心的意味了,于是乎便成了最好的選擇。
白墨起身走了,徐漸只顧喝酒,不一會兒,又彈起劍來,只是這次沒有唱起方才那首悲劍歌。
王蜀黍
第一卷完結(jié),撒花~ 誒我去……這章八點半就寫好了,忘了點發(fā)表,剛才點開網(wǎng)頁版看成績才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