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微霜不由得雙拳緊握,青筋暴起,她拼命克制著心中澎湃的情緒,用直線一般毫無起伏的冷靜語調(diào)繼續(xù)說道:“我發(fā)了瘋一樣地努力,什么事都想搶在你的前面。我告訴自己如果我不能比你更強(qiáng),那還怎么保護(hù)你呢?九歲那年,我覺醒了“攝神取念”,改寫了陸家歷史上最年輕的的記錄,我真是欣喜若狂,以為自己的心結(jié)由此而解?!?p> 陸微霜聲音一頓,用上排牙齒咬住下嘴唇,咬了一下,兩下,三下……終于將滿腔的情緒和顫抖的聲線狠狠咬碎,咽了回去。
云海迷宮翻騰得越來越激烈,畫先生的灰霧沒有半點(diǎn)掩飾,直接從四面八方肆無忌憚地向內(nèi)強(qiáng)攻。他顯然已經(jīng)看透了花火的空城計,因此毫不猶豫地開始暴力破解這礙事的迷宮。
還剩下多久時間?幾分鐘?還是幾秒鐘?陸微霜知道,有些話,現(xiàn)在不說,或許就沒有機(jī)會再說了。她想做個了結(jié),將自己剖開,打碎,把最羞于啟齒的陰暗面赤裸裸地呈現(xiàn),所以,她如此地執(zhí)著于平靜述說,因為這是她唯一保留的最后自尊。
“阿火,你很快就讓我明白到,在你面前,天道行又算得了什么?我越是拼命,越是在天賦這堵墻上撞得頭破血流。你從來不和我爭,哈,我連做你對手的資格也沒有。你讓我像小丑一樣拙劣地自我表演,自我陶醉,最后丑態(tài)百出。結(jié)果每次還是你來安慰我。你知道嗎,我有段時間一直以為那是你的嘲笑,以為你是在向我耀武揚(yáng)威,嘲弄我的不自量力。”
“阿霜,我從來……”
“我知道,我知道你根本想也沒想過這種愚蠢的小心機(jī)。我為了自己那愚蠢的自尊,下意識地欺騙自己,不斷告訴自己你很虛偽。我對你好也只不過是想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地剝開你的假象。結(jié)果有一天,我突然醒悟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剝開的是我自己,我看到了自己丑陋不堪的內(nèi)核。卑劣,愚蠢,嫉妒,斤斤計較,說什么保護(hù)你,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罷了。你知道嗎,我看著你現(xiàn)在這個脆弱的樣子,我心里居然很想笑啊。太惡心了,這樣的自己實在是太惡心了?!?p> 她真的像她自己所說的那么不堪嗎?不,絕對不是這樣的。如果真是這樣,她就不會說這些話了。相識十幾年來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在花火心頭流過,沒有她支持著我,我根本沒有勇氣活到現(xiàn)在啊?;ɑ鸨日l都知道陸微霜是個極端的完美主義者,可是沒想到她心中的矛盾和苦悶會產(chǎn)生如此嚴(yán)重的自毀傾向。是啊,她從來都是高高在上,完美無缺,似乎每個人都認(rèn)為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卻忘了她也不過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我該說些什么,我該做些什么,只要能夠開解她,無論什么我也愿意,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做。越是這個時候,我越怕傷她更深。又是這樣,后悔、自責(zé)的情緒如同烈烈吐信的毒蛇一般糾纏著花火。如果我不那么懦弱退縮的話,如果我能早點(diǎn)把自己的心情告訴她的話……
云海迷宮的翻騰漸漸減弱,潔白如雪的朵朵浮云背后或深或淺地隱隱透出死寂的灰色。白云翻滾著,抗?fàn)幹缓笄臒o聲息地淪陷。愈是趨于安靜,愈是殺機(jī)暗藏。
陸微霜環(huán)顧四周,危險越來越近,她卻感到越來越平靜,一顆心就像是布滿褶皺的紙團(tuán)正被逐漸熨平,緊握的拳頭慢慢松開,她低聲問道:“你知道我為什么參加逐鹿游戲嗎?”
“是因為你父親嗎?還有你家里的壓力?!被ɑ鹦娜鐏y麻,順著陸微霜的話頭木頭似地答道。
“不是的,我知道你們大家肯定都認(rèn)為我父親對我很嚴(yán)厲。不,其實從小到大,他一次也沒有勉強(qiáng)過我,包括這次逐鹿游戲,如果我不愿意的話,他也不會那么堅決。至于家里那些無聊的閑人閑語,我從來就沒有理睬過。首席那一次之后,我終于知道自己缺了什么。我需要一個立場,一個強(qiáng)而有力的借口,可以讓我拋開一切束縛站在你的對立面上,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地和你做個了斷。逐鹿游戲,呵,這里所有的規(guī)矩都是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只論勝負(fù),只論生死,多么卑劣,多么合適。只要?dú)⒘四?,我就能得到解脫?!?p> 殺我?了斷?阿霜,你又在騙我了。你根本不是想和我做個了斷,你是想和自己做個了斷,你無法忍受自己身上的不完美,你想讓我恨你,讓我不再有任何顧忌地對你動手,你準(zhǔn)備以死來成全我的道行修行。
花火強(qiáng)忍著身上烈火焚身般的劇痛,用盡力氣,一巴掌打在陸微霜臉上,撕心裂肺地喊道:“別騙我了,我不許你死!”
“阿火,這句話,只有你沒資格說我。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為什么要修行斗戰(zhàn)這種亂來的道行?表面上,你有比誰都強(qiáng)烈的求生意志??墒?,為什么越是危險的事情,你越是飛蛾撲火似地沖在最前面。你根本是在有意求死。有意?無意?潛意識?為什么你從來也不肯告訴我為什么?”
花火無言以對,她確實有意無意地追求著賭上性命的險境,然后毫無怨言地陷身其中。她不是那種在死生之間尋求刺激的性格,相反,她對此無比厭惡。但是這是她生來的詛咒,是悲哀的宿命,為了那終將到來的一天,那拼命逃避而又不可避免的一天,她需要無數(shù)次的預(yù)演。她行走于死生之間是因為對她來說,活下去就會變得更強(qiáng),死了亦是一種解脫。
唯有這件事她自始至終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告訴陸微霜。因為她知道任何人一旦和這件事情扯上關(guān)系,都會無一例外地以悲劇收場。
花火沉默不語,兩行淚水不可遏制地劃過臉頰。
云海迷宮已經(jīng)灰黑一片,破陣之時就在眼前,陸微霜身子前傾,一手撩起花火的發(fā)梢,用額頭貼在她的額上,另一只手輕輕拂去她臉上的淚水,笑著說道:
“阿火,我改變主意了。比起殺你,現(xiàn)在我有了一個更有意思的選擇。我要小人得志地炫耀,這一次,換你來看著我的背影。”
陸微霜緩緩站起身來,她轉(zhuǎn)身望著翻騰的浮云,深深吸了一口氣,右手齊肩舉起,宣泄式地狠狠一拳砸在了空氣中。她的聲音依然如深潭般毫無波瀾,似乎在訴說著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瑣碎小事。
“呵,卑劣,愚蠢,嫉妒,斤斤計較。喂,天才!睜大你的眼睛,一眨也不要眨。這就是愚者的意氣!”
話音未落,云海迷宮在灰霧的侵蝕下徹底崩潰,灰霧從四面八方悄無聲息地包裹而來。千鈞一發(fā)之際,一股熱浪從陸微霜身上迸涌而出,瞬間蕩清了方圓十步以內(nèi)的灰霧。與此同時,一種肅殺慘烈的可怕氣勢在她身上節(jié)節(jié)拔高。
孫蘇合在這等沖擊之下驀然驚醒,他強(qiáng)撐著睜開迷蒙的睡眼。
眼前,金蓮輕顫,火龍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