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站在下首,對天帝道:“您放那楚望進浮塵小院,是否有些冒險了些?”
天帝揉著眉心,有些倦意:“怎么?老君覺得,那姓楚的小丫頭,有膽子害我兒子?”
老君干笑兩聲:“那自是不可能,只是,那楚望雖得了沈舟的手稿,卻不見得能有沈舟的醫(yī)術(shù)?!?p> 天帝盯著案上的香爐,若有所思,想到幾萬年前,若非沈舟突遭不測,他那可憐的兒子,也不至于等了這么久。他長嘆了口氣,整個人看上去蒼老了幾分:“死馬當活馬醫(yī)吧,不會有什么情況,比現(xiàn)在更遭了?!?p> 說曹操曹操到,沐寧匆匆從浮塵小院來見天帝,沒了輕紗覆面,額頭上鮮見地冒出了汗珠。她淡定自若地向天帝行叩首禮,天帝卻急忙道:“不必多禮,直接說你的看法?!?p> “大殿下,是被火屬靈力傷了神識,且這神識若不加修復(fù),殘余的神識也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便鍖幍馈?p> 天帝有些不耐煩:“說點本座想聽的?!?p> “臣有辦法,修復(fù)大殿下的神識。”沐寧道。
天帝看著她自信的表情,有些詫異,眼神中閃過了一絲希望的光。
老君在一旁聽了,卻冷笑了一聲:“我同藥君研究療法幾萬年,都不得成果,不知郡主有何高見?”
沐寧對答如流:“只需找到大殿下神識走失的地方,臣自有辦法順藤摸瓜,將那神識找回來。”
天帝驚喜之余,卻還是保留了一絲清醒。畢竟失望了幾萬年,突然有了希望,如若落空,便會更令人絕望:“你打算何時動身?”
“明日?!便鍖幍?。
天帝挑了挑眉:“哦?這么快?”
沐寧輕笑:“陛下想必,也不愿讓臣在九霄云殿逗留太久?!?p> 天帝居高臨下地看著沐寧自信的眼神,卻發(fā)現(xiàn)自己看不透這個小自己十幾萬歲的小娃娃,凡是身居高位者,都很討厭這種感覺。
“好?!彼麘?yīng)道:“竹樓的侍從守將,可任你調(diào)配,只要你能將我天族大皇子的神識尋回?!?p> 沐寧輕作一揖,卻道:“多謝陛下好意,人多反而惹人注目,臣自己去便好?!?p> 天帝并未駁回她的提議,有些疲憊地抬了抬手,放她離開。
晚間,沐寧獨自坐在竹樓最高的屋檐上。這間樓,處在三重天,離九宵云殿有好一段的距離。俯首,卻還是亮的,本以為三重天的高度,足夠她看看凡間那被凡人寫了無數(shù)首酸詩的夜晚是什么樣子的,可惜了。
正無所事事地躺著,卻不知哪里的聲音傳來。
“寧兒?!?p> 沐寧坐起了身,有人用意念找到了她,這種事,費時費力,只有一個人會這么干。她輕輕念道:“是你?!?p> 那聲音溫柔地回道:“是我?!?p> 卻沒了下文,沐寧靜靜地等著,半晌,那聲音又傳了來:“下一重天來?!?p> 她眼中浮現(xiàn)出一絲喜悅,沒有絲毫猶豫,化作一縷白煙,向下散去。
一重天,那人身著白日里紫色的勁裝,負手等著她。沐寧緩緩落地,正正落在他面前。
腳下,是數(shù)萬里星河,輕輕一踏,如水波蕩起。星光透過天幕,從下往上,照到兩人身上。銀色的柔光,給一身白布衣的沐寧添了一絲朦朧的感覺。
明哲淺笑,來之前,有無數(shù)的話,此時都不知從哪里說起。
“你去見了你父君?”沐寧問道。
明哲垂眼,輕輕點了點頭。
剎那間,兩人相對無言,各懷心思。
一道流星,從二重天劃過,落進如水波一般的天際,卻沒有一絲聲響。沐寧盯著那流星的走向,明哲抬眼看她,卻在那雙幽藍的眸子里,看到了點點星光。復(fù)雜的表情在他的臉上閃過。
半晌,他輕輕牽起了她的手:“我?guī)闳€地方。”
沐寧任由他牽著,跨過繁星,流水般的天幕般拂動著她的鬢角,眉眼間沒了算計,沒了憂愁,只剩滿目的柔意。她難得地放松了下來,這種感覺,自打離了昆侖山,離了楚非那個能鬧騰的,已經(jīng)好久沒有縈繞在她的心頭了。
可是,又有些不同。跟她那愛折騰的哥哥一路,反正知道他會闖禍,自己終歸是要善后的,不用多加思考。而如今跟眼前這個人在一起,只要他在,好似什么都不用她操心。
一個不留神,眼前出現(xiàn)了好大一片星幕,星斗不似方才那般,只有星星點點的幾顆,而是聚成了如絲綢般地星路。她想,這便是銀河了。
一次,在云城外一片空曠的雪原,也是這樣的星空,也是這樣的夜晚。她燃著篝火,自飲自酌,那日是她的生辰。
她對生辰這事原沒有多大的興趣,只是白日接到楚非的一封酸信,平白來招惹她。他去了戰(zhàn)場,他說,浮屠一世,也沒什么特意牽掛的,她算一個,不太讓人省心,諸如此類云云。
或是離開家的時間太久了,若是放在平日,她收到他這樣一封信,一定會覺得這廝怕不是腦袋被驢踢了??墒悄侨?,她卻跑到郊外來喝悶酒,著實有些好笑。
明哲尋過來時,她正端著個酒壺一飲而盡。他不停地喘著氣,像是跑了好遠,看了看散落一地的酒瓶子,再看著她,眼神中閃過一絲怒意。上下打量著她,確定她安然無恙,便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不靠近,也不離開,就這樣看著。
她抬頭,見他并不打算管她,復(fù)又舉起了手中的酒瓶子。
他深深嘆了口氣,快走兩步上前,一把將那酒瓶子奪過,將瓶口放在鼻下,兩眉之間瞬間形成了深深的溝壑,快速將那瓶子移開。
他蹲下身去看她,努力讓自己不在這個時候發(fā)火:“你來這里做什么?”
她眼神迷離,看他的時候,已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他:“看星星啊?!彼噶酥柑欤骸按虺錾?,我還沒看過星星呢。”
言罷,他再也扳不起一張冷臉,有些心疼地扶住了她的肩。
她卻一個反手,不知從哪里又掏出了一壺酒,滿瓶的酒。他手疾眼快地搶了過來,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她一臉不高興地看著這個“強盜”,卻見他輕笑一聲,將她的頭放在了他的懷里:“下次出來,記得說一聲,我會擔心的?!?p> 她不耐煩地撓了撓頭:“啰嗦。”向來沒有人如他這般啰嗦自己,一是不需要,二是,就算啰嗦了,她也未必會聽。
他笑出了聲,輕輕將她亂動的手扳了下來:“我知道有一個地方,有九天星河點綴,比云城美上許多,等得空了,帶你去看看?!?p> 后來,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來著?她不記得了,無論她怎么逼問他,他都只是意味深長地沖她笑笑。再后來,發(fā)生了一連串的事,若不是如今腳踩天際,銀河在前,她都快將這檔子事兒給忘了。
“所以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并排坐在一朵云上,沐寧突然又問起了那個問題。
而這次,他仍笑著,卻不像之前那般,居然有些正經(jīng):“你真的想知道?”
沐寧瞇著眼看了他一瞬,擺過了頭去,復(fù)又擺了擺手:“算了,我不想知道?!?p> “閉眼?!泵髡艿?。
“干嘛?”
“你閉上就知道了。”
沐寧狐疑地看著他,心道,閉就閉,又能怎樣呢?
星光在眼前消失,如同蒙上了一層白紗。四周很是安靜,她卻突然感覺到托著她的云動了一下。剛想要睜開眼看看發(fā)生了什么,唇上卻有一溫軟之物覆上。
她的腦子里轟地一聲巨響,轉(zhuǎn)瞬便一片空白。那一瞬,她好似忘卻了前塵過往,忘記了自己要做什么,忘記了自己在哪兒,她不敢睜眼。
她輕輕推了他兩下,他的手臂卻加了幾分力道。她瞬間覺得,自己學(xué)了幾萬年的功夫,只是學(xué)了個笑話,關(guān)鍵時候,她什么都使不出來。
沒一會兒,她雙頰漲紅,不知是因為喘不過氣來,還是因為什么別的原因。
他似乎覺察到她的變化,戀戀不舍地離開。
她緩緩睜開了眼,卻發(fā)現(xiàn)他的側(cè)臉,正在離自己一指寬都不到的距離,方才在她身體里作亂的地方,貼到了她的耳邊
她屏住了呼吸,一口氣也不敢喘。瞬間,她打了激靈,極快地揮了下手。
明哲手上一空,身邊一縷白煙正四下散去,怎么來的,便怎么離開。
回到竹樓,沐寧的臉依然是漲紅的,倚在桌邊愣神。下一刻,她立即給自己倒了杯水,像是好幾年沒喝過水一樣,大口飲者。
五六杯水下去,她終于冷靜了些。好險好險,差點晚節(jié)不保,又瞬間覺得,長成明哲那樣的,委實是個禍水。關(guān)鍵是長成那個樣子,還撩得這么直白,這誰受的了?
“你果然在這兒啊,干什么呢,笑得那么開心?”柳庭殊叉著腰,沒好氣兒地看著他:“你倒是舒服啊,跟你老爹甩了句狠話,說走就走,可是把我找死了。”
明哲臉上的笑意淡了一層,沒有應(yīng)他。
“我還以為你跑出來,會去找那只小雪鵠呢,卻沒曾想在這兒貓著呢?!绷ナ庠谒赃呑?,像是累壞了一樣,喘著粗氣。
“猜的倒是真準?!泵髡荛]著眼睛道。
柳庭殊扇風的手頓了一頓:“你說什么?”他環(huán)顧四周,卻不見人影:“他剛剛在這兒?”
明哲扯了扯嘴角,依舊不答。
“那她人呢?”柳庭殊問道。
明哲睜眼:“跑了?!?p> “跑了?你做了什么?把人嚇跑了?!?p> 明哲輕笑了一聲,腦海中卻盡是方才她像只受驚的小貓般局促的表情。他還是太沖動了,可是,他不后悔。反正,人又跑不了。
“我就奇了個怪了,你既將她放在了心里,你老爹說要你迎她入府,你又為何百般阻攔,甚至不惜與你老爹翻臉呢?”柳庭殊納悶道。
明哲換了個姿勢,將雙手放到枕下,沉思了一瞬,道:“你看那銀河,是不是很美?”
柳庭殊翻了個白眼,極其敷衍地道:“美美美。”
“那你在這兒看他們,同你在庭院中看有什么不同?”明哲問道。
柳庭殊愣了一瞬,卻接不上話來。
明哲望著那銀色的星光,竟有些出神:“她同我見過的女孩都不一樣。在我心里,她就像這九天銀河,生來就屬于廣闊的天際,一方庭院,容納不下她?!?p> 柳庭殊覺得好笑:“多新鮮啊,難不成你能大方地放她走?我才不信呢,若真是如此,當年在甘城,她要離開,你便不會攔她?!?p> 明哲苦笑一聲:“說句實話,當時,我真的有想過放她走。狐族,對女子多是苛刻,她留下,時間長了,反而會失了光芒?!?p> “胡扯,不知是誰將她攔下來的。”柳庭殊嫌棄道。
“是啊,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追了上去。”明哲笑得豁然:“她愿意留下的那一刻,我便下了決心,就算做不了容納星河的天際,那便做天上的星,陪著她便好。”
柳庭殊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就憑你?你做得到嗎?”
如珍珠般的顆顆繁星倒映在明哲眼中,那雙眼,深不見底,看不出心思,仿佛容得下這世間的一切,又好像容不下一粒沙子。那雙眼,不在似之前,又恢復(fù)了以往的神秘。這是他從小修煉的保護色,若非如此,他不知死了幾百回。
他知道,自己還沒有強大到容納別人的人生。若說之前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蠅營狗茍地保命,那么她出現(xiàn)后,他便有了理由。
不再為了群臣口中的傳言,活成他們想要的明君。而是,為了心中的那一片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