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水流過白狼山蜿蜒北上,經(jīng)過柳城與龍城后,在大棘城打個圈,轉(zhuǎn)而流向東方注入渤海之中。
在白狼山這一段,叫做白狼水。
此地水草豐茂,最是適合放牧,當初三郡烏桓以白狼山為基地,稱雄遼東,如今早已經(jīng)被雨打風吹去。獵擊飛騎在白狼水畔歇息著,眾騎士摘下馬鞍,將戰(zhàn)馬飲飽,順便蓄養(yǎng)著馬力。
張伯辰摘下鎧甲,坐在大樹之下。穿越盧龍塞,至今已有一個多月。按照地域劃分,遼水以西均是遼西之地。然而由于段部與慕容部世代承襲遼西公與遼東公的爵位,所以又稱段部的轄境為遼西,慕容部的轄境為遼東。
是以此地雖然地理上屬于遼西,仍然被稱為遼東。
一個多月的經(jīng)歷,讓張伯辰不得不感嘆,遼東實在是地廣人稀??v馬數(shù)百里未必能見到一人。山中更是草深林密、野獸叢生。在石趙大軍的壓迫之下,遼東全境堅壁清野,為數(shù)不多的開荒之地,也被一把火燒個精光。
在各地穿插過程中,張伯辰與麾下獵擊飛騎秉承“遇弱則擊,遇強則避”的原則,掠奪了不少糧食,總算沒有餓死在在荒郊野外。
這般下去總不是辦法,所尋求的時機也一直沒有出現(xiàn),石趙大軍的威壓卻越來越重。據(jù)斥候營帶來的消息,大趙皇帝石季龍率領(lǐng)的三萬“龍騰中郎”在三日前穿過盧龍塞進入遼東,遼西九郡四十八城,大半已經(jīng)叛變。
據(jù)右長史徐可的分析,整個遼東還在慕容皝手中的城池不會超過十座。
形勢嚴峻如廝,眾人歇息之后,張伯辰也準備遠遠避開大趙主力。畢竟哪怕獵擊飛騎單兵再強,也只有不到四百人,若要與石趙大軍交鋒,無異于以卵擊石。
物質(zhì)上的困難還好補充,最大的危機來自于精神上的折磨。
禿發(fā)狐雍早前帶回消息,北平太守陽裕在徐無城投降趙國鎮(zhèn)軍將軍郭太與鎮(zhèn)東將軍麻秋,二人原本尾隨追殺段遼,得到陽裕的投誠,便趁勢在徐無城駐扎了下來。
太原郭氏一門在趙國權(quán)勢非常,郭敬為襄陽監(jiān)軍、郭殷官至尚書、郭敖乃尚書左仆射,而郭太身為鎮(zhèn)軍將軍,二十余年來一直在大趙軍中效力,雖無驚天之功,亦是兢兢業(yè)業(yè),是不可多得的沙場宿將。
鎮(zhèn)東將軍麻秋作為后起之秀,也是深受趙國天王石季龍的信任。
二人原本尾隨追殺段遼,為陽裕投誠所阻,卻是被支雄麾下書生陳翔搶占先機,于無終山下,截殺三千余人,俘獲段遼母親與妻子,立下天大的功勞。只有段遼、段蘭以及慕容翰等寥寥數(shù)人逃離。
張伯辰將遼西突騎改編為獵擊飛騎,乃是為了加強掌控。但是這些人的家眷畢竟都在令支城中,為了軍心安定,他并沒有將段遼逃離令支城的消息告知眾軍,只有徐可、高烈、禿發(fā)狐雍等寥寥數(shù)人得知。
但是大軍孤懸在外得不到有效補充,難免會讓士卒心中有想法。
張伯辰揉了揉額頭,這實在是個傷腦筋的難題。
進退維谷,說的便是他目前的處境。
投降趙國石季龍,便是將自己的命運放在別人的手上;在遼東用人之際投降慕容皝,雖然遭遇比前者稍好。卻無法讓麾下眾人信服。不得不說,投降也是一門技術(shù)活。能在不斷投降的過程中壯大的,多數(shù)都是不可一世的梟雄。
很明顯,他張伯辰不是。
這點騎兵,進擊無法吃掉敵方主力,守城更是等同于送死。若是不投誠,唯一的下場便是躲進深山做土匪。就像后世張少帥他爹一般,一步一個腳印在這東北之地混出眉目。
如今謠言紛傳,段遼具體下場如何,誰也拿不定主意。
有人說他已經(jīng)死于亂軍之中,有的則說他已經(jīng)投靠石季龍。還有的斥候帶回來消息,說是主公已經(jīng)安全進入密云山中休養(yǎng)生息,眾口交錯,莫衷一是。在這樣的處境之下,每一步都意味著生死存亡,讓他不得不慎重對待。
張伯辰內(nèi)心焦躁,卻不敢表現(xiàn)出來。他實在害怕由此引起軍隊嘩變,將自己推向斷頭臺。當下站起身來,踩著山石,向不遠處的白狼水走去。
白狼水從山中深處流出,正值盛夏,陽光穿過枝葉,在山石上留下斑駁的樹影。數(shù)丈之外的河水中,一人站在石頭上,不停地擦拭著身子。由于獵擊飛騎眾人均在河邊歇息,張伯辰起初不曾放在心上,卻是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眾人均在開闊地上飲馬洗澡,為的便是應(yīng)對突發(fā)情況;此人卻是獨自一人在僻靜淡然處之,絲毫不見急躁。
張伯辰仔細瞧去,只見此人皮膚如同樹皮一般褶皺橫生。他實在不知道,一個人究竟老到什么程度,身上才會有這樣的褶皺。懷著好奇之心,輕輕地靠攏過去,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個老和尚。
和尚須發(fā)皆白,僧衣退到一旁,露出半邊的身子來,彎著腰不停地洗著東西,專注的態(tài)度讓張伯辰亦為之著迷。
他很久沒有見到一個人可以如此地專注了。
前世之時,也許在調(diào)試弓箭的時候,自己也會如此著迷。他的父親,在面對如山資料的時候,亦是一絲不茍,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穿越以來,他見到的唯一能與之比較的,便是慕容翰射箭時的虔誠。
而如今,他又在眼前老和尚身上見到了這種專注。
和尚實在是太老了,老到張伯辰時刻擔心對方一不小心跌入水中再也爬不上來。他每一個動作,都讓張伯辰為之崇敬。每個人都會老去,即便再長壽,也經(jīng)受不住時間的煎熬。任你是英雄一世,還是狗熊一生,最終都要進入時間的輪回。
即便有秦皇漢武東海求藥,又有誰能保證長生不老?
張伯辰仿佛在老和尚的的身上看到了時間的長流,如同白狼水一般,不知出處,亦不知奔流于何方。
他挪動腳步,想要看清楚老和尚究竟在洗什么東西,卻在那一瞬間怔在當場。
一絲耀眼的光芒從老和尚的左胸透出,那是一個完全貫穿胸口的洞。從洞中望去,張伯辰甚至看到了河中一尾游魚在水中游蕩。老和尚彎下腰,從洞口中拉出一截腸子,輕輕地洗著。
沒有一絲痛苦,也沒有一絲不適。老和尚洗完一截,若無其事地填回腹中,然后又拉出一截,繼續(xù)洗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和尚終于洗完了。他拿起棉絮,輕輕地塞住洞口,耀眼的亮光隨之消失,他輕輕地念了一聲佛號,將張伯辰從震驚中喚醒。
張伯辰知道自己遇到高人了,不由雙手合什、虔誠為禮道:“大師!”
老和尚并沒有絲毫回應(yīng),張伯辰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原先洗腸處哪還有人在!老和尚經(jīng)在他低頭之際從面前消失不見。好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張伯辰怔怔地看著,他不認為自己看錯了。雙目所見,實在太過真實。然而正因為真實,卻讓他如同做了南柯一夢。
正當他內(nèi)心疑慮的時候,李茂小跑而來,拜伏在地道:“啟稟將軍,慕容鄰暗中偷盜將軍神弓,如今已逃之夭夭。屬下無能,未能攔得下他。還請將軍責罰!”
“什么!”
張伯辰聽完大驚失色,一把推開李茂向前奔去。那張復合弓是他在這個世界的立足之本,離開復合弓,他還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
“慕容鄰?”
印象中這位慕容翰的親信給他的印象很好。許多有關(guān)慕容部的信息都是此人提供。即便在改編獵擊飛騎,他也是以此人為前鋒主將,沒想到在此時將他的復合弓盜竊而去。
此時此刻,張伯辰再一次感受到了來自于這個世界的深深的惡意。他無暇再去管那個河邊神奇的老和尚,對著李茂道:“告訴禿發(fā)狐雍,立即收攏斥候,全力偵查慕容鄰的去處!”
龍湖獨釣
今日第一更,十二點前還會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