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相處,大抵是說好話多過惡語。
只不過若是遇到打定心思要拆一個人的臺,也就不顧對方能不能下臺了。
吳春花雖說是對于這張康多有仰慕之情,也只是因為張康作為渭南鎮(zhèn)唯一的秀才老爺,才氣不俗,但畢竟是家里有個為官的老爹,和其他只顧張康秀才身份的女子相比,要理智太多了。
短暫的驚訝之后,吳春花便開始思索其中的蹊蹺之處,只是思前想后也沒有想出什么東西,轉頭去看葉如晦,卻發(fā)現(xiàn)葉如晦不知什么時候早已經(jīng)走到遠處的一處攤子前坐下了,竟然對于這里發(fā)生的事情毫不關心。
而剛在人群之中發(fā)聲的那個女子,從人群之中走出來之后,吳春花便無奈皺眉了。
因為這出聲的女子不是其他人,正是縣令大人的千金,是這渭南鎮(zhèn)出了名的美人。因為和吳春花的年紀相仿,兩人還是閨中密友。
張康微微一笑,對于這女子的拆臺毫不在意,有些時候事實反而沒那么重要,是非黑白,有時候一張嘴就能更改。不過這便是要考慮嘴上的功夫和揣摩人心的深淺了。
而在遠處的葉如晦走到那處攤子前,看著仍舊在奮筆疾書的那位抄書老先生,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
老先生怕是抄的時間太久,略感疲乏,揉了揉手腕,才注意到面前葉如晦。抬起頭對著葉如晦歉然一笑,問道:“公子是要代寫家書還是想要老朽的字?”
葉如晦把視線停留在抄書老先生的食指上,果然看見有一處老繭,很明顯是常年練字所留下的。
其實大楚王朝對于讀書人的寬厚,比之前的大漢王朝要好得多,光是一點,前朝大興的文字獄,動不動就緝拿文人下獄的情況在這大楚數(shù)十年,幾乎沒發(fā)生一起。
只是仍舊有太多有才的讀書人或許不得出仕,一生默默無聞。
大楚朝試這一途,雖說是相對而言公平,但寒門子弟要想一路過五關斬六將金榜題名,還是有些難度,至少比大家族里的子弟要難太多。
葉如晦不知道宰輔大人的新政里有一條是專為朝試準備的,要是知道也不會如此感嘆了。
抄書老先生見葉如晦半天不說話,倒是歉然說道:“看公子氣態(tài),倒也不是不識字的,倒是老朽唐突了?!?p> 葉如晦忽然開口說道:“那秀才老爺?shù)乃^詩篇當是先生之手?!?p> 這句話不是詢問,而是篤定。
抄書老先生一怔,隨即笑問道:“公子何知?”
葉如晦笑了笑,才緩緩開口說道:“老先生所抄詩篇是脫胎于大詩人李冠的名篇,初始讀來只是覺得這秀才老爺?shù)牟艢獠恍?,后來想起曾在一本名為《詩野》的書中看過李冠年輕時科舉不中,淪落到幫別人代筆的落魄境地。轉念一想,思及先生,便有些明了了。”
抄書老先生放下筆,笑道:“名啊利啊,該是這些年輕人去爭了,我這把老骨頭,就思及賺點小錢給自家兒子娶個媳婦了?!?p> 葉如晦抬起頭看了看仍舊是被一群人圍著的張康,輕輕道:“據(jù)我所知,老先生的兒子不是應該亡故二十余年了么?!?p> 老先生的笑容緩緩消失,整個人變得頹然起來。
“你是怎么認出我的,我離開陵安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還有人想置我于死地?”
葉如晦搖搖頭,眼神忽然變得深邃起來,想起出陵安時。院長師叔曾說過的話,一時間不知道怎么開口。
老先生頹然擺手道:“也罷了,既然被你們找到了,也就沒辦法再躲了,我既然當年逃離了陵安,今日也是不打算回去的,你動手之前,我倒是有話要說,袁風秋就算是死,也決不同意有人往我身上潑臟水,當年種種,袁風秋做的,當年已經(jīng)說了,沒做的,現(xiàn)在仍舊是沒做?!?p> 相比于太多把禮義廉恥掛在嘴邊的讀書人,袁風秋算是個異類了。這個曾在陵安為官的讀書人,曾直言朝堂之上一半朝臣無非是搖尾乞討的太平犬罷了。
這樣狷狂的性子自然在朝堂上結下了不少梁子,本來在陵安為官,本事大小是其次,有沒有結下香火情才是真的做官的學問,畢竟陵安不比其他地方,朝堂如老樹盤根,脈絡交叉不清。
袁風秋這樣的性子也導致了在陵安呆不長久,果然在其任上,便出現(xiàn)了一樁不大不小的案子,案子不大,但牽扯甚廣。開始仍有朝堂重臣出面調(diào)解,想要壓下去,不過袁風秋倒是不依不饒。到最后竟然驚動了半個朝堂,一批朝堂重臣被受牽連,皇帝陛下出面親自處理,只不過最后結局不如袁風秋所想,他也因此憤然辭官。
倒也是知道自己惹了多大事端,袁風秋逃離陵安,數(shù)十年了無音訊。也虧的這袁風秋妻子早逝,兒子夭折,倒也沒有牽掛。
葉如晦總算開口說道:“袁先生寫得一手好字,怎么心里所想的盡是往壞處去想,我今天來找先生,不是說要先生的性命,只是有個讀書人說有句話要帶給另一個讀書人。”
袁風秋臉色不變,冷硬開口:“說?!?p> 葉如晦輕輕說道:“那個人說,有個叫袁風秋的老先生,當年逃出陵安去了,我現(xiàn)在想請他回書院來教書,不知道他愿不愿意?!?p> 袁風秋臉色大變,驚疑道:“院長大人?!”
葉如晦點頭,笑著離去,去看那秀才老爺和那不知名女子的爭辯。
他不問葉如晦事情的真假,這樣的事情,其實也沒必要去問。
袁風秋神色復雜,最后緩緩彎腰,朝著葉如晦鞠了一躬,只是這一躬,不是為了葉如晦,而是為了那個遠在陵安的讀書人,這么多年,怕是世人都忘了他,難得還有人還記得他,而這個人還不是別人,而是這大楚讀書人的領袖。
——
收拾完攤子上的東西,裝入行囊之后,看了看那只已經(jīng)半禿的毛筆,嘆了口氣,還是把它裝入行囊里。畢竟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看了眼還在叫賣詩稿的那個年輕男子,袁風秋轉身緩緩離去,行囊不重,那自然也稱不上費勁。只是畢竟上了年紀,袁風秋走的不算快。
穿過一段不長的小巷,袁風秋緩緩向鎮(zhèn)外走去,沿著破敗的官道一路前行,總算渭南鎮(zhèn)的輪廓在視線中漸漸消失,在官道旁挑了條鄉(xiāng)間小道,袁風秋默然前行。
再走了段時間,前方村子的樣子已經(jīng)清晰可見,路旁也能見到勞作的莊稼漢子,看到袁風秋,都是笑著喊到劉先生。袁風秋點頭致意,繼續(xù)前行。
走了一會兒,便已經(jīng)到了村頭,幾個在追逐玩耍的半大孩子看到袁風秋,立刻站定,畢恭畢敬的喊道:“劉先生。”
更有年紀不小的孩子,主動去接下苑風秋的行囊,跟在袁風秋的身后,幾個孩子也是乖巧的跟在身后,不發(fā)一言。袁風秋笑了笑,開始低聲講些神仙志怪故事,因為聲音不大,后面的孩子都要仔細聆聽才能聽的清楚。也就是只有這個時候,一天到晚仿佛精力過剩的孩子們才會安靜片刻。
從村頭到村里那間不大的茅屋本就距離不長,三兩個小故事講完,差不多也到了茅屋前。
接過行囊,微笑著和孩子們揮手作別,孩子們也乖巧的和袁風秋作別。
袁風秋走到茅屋前,將行囊遞給屋內(nèi)走出的那個老婦人,輕輕靠在屋前的那把竹椅上。老婦人放好行囊之后出屋,輕輕說道:“家里米不多了,什么時候去買些?”
袁風秋笑著說道:“用不著了。”
老婦人有些疑惑,倒是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這個已經(jīng)一起走過二十年春秋的男人。
袁風秋開口說道:“收拾下吧,我要走了?!?p> 老婦人眼眶里有淚水,只是強忍著,她早知道面前的這個男人不是一般人,只是這二十年都過去了,身前的男人都一如既往的每日歸來,她也不去想他的來歷,只是現(xiàn)在忽然說要離開,她只覺得悲從心來,動了動嘴唇,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村婦,這輩子沒讀過書,也不知道什么大道理。更不知道該怎么講道理。
老婦人顫聲說道:“你走了,以后村里過年的對聯(lián)找誰寫去,村長的小孫子出生的名字誰取,家里的米誰去買?”
袁風秋擺擺手“管不了這么多了?!?p> 老婦人閉眼,心如死灰。
袁風秋笑道:“我也沒說要丟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