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約在一千年前,下界,凡塵俗世,訪仙求道之心盛行。
蒼山頂端,終年積雪不化。寒冬時節(jié),百里點蒼,白雪皚皚,陽春三月,雪線上仍堆銀壘玉,山腰之下卻是一派蒼翠欲滴。
洱海泮邊,一片遼闊,連綿的稻田,仿佛是一床床連在一起的金黃色地毯,風(fēng)吹過時,“沙沙沙”卷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麥浪,那是三月村人賴以生存的瓊田。
自打懂事以來,我和代云便住在三月村里,孤女無依,小時被酒娘收養(yǎng),每天給她搗谷釀酒。代云大我兩歲,雖無血緣,但我們早將彼此視作世上唯一的親人。
收養(yǎng)我等的酒娘是個寡婦,確切來說是個悍婦,聽人說他那體弱的相公是被她活活氣死的。
每每我和代云只要坐倒歇息一下,她就拿著棍棒要開打,一邊打還一邊破口大罵:“兩個死丫頭,只知道偷懶,看老娘怎么教訓(xùn)你們!”
從早到晚,洗米,煮糧,儲糠,然后勾兌,淘酒,再等它老熟,周而復(fù)始地重復(fù)著同樣的動作,同樣的步奏。
尤其害怕冬天的到來,因著冬日里滿暮的冰雪凍水,實是更大的煎熬與受罪。
代云常常輕撫我的發(fā),安慰我:“縈云,總有一天好日子會來的。那時候,你的病也會治好的。”
好日子會來嗎?或許吧。
出生時就已烙下的弱疾,數(shù)年來絞心而痛,幼年,偶得一位云游的老僧把脈,他只道:“此乃心缺,似是而非,若無離夜,何來縈云?!?p> 這番話無解,僧已別去。自此,得了個縈云的名字。
一旁的代云抱著我,想我過得好些,我知道她的,她盼著我倆有所從,嫁個老實人,相夫教子一輩子。
世事往往不由人愿,何況是浮塵中的兩縷飄萍,也只有帶著心里微小的希冀相依為命。
日子就像從蒼山之巔蜿蜒淌下、綿綿不倦的水流,我每日站在花崗石的石級之上,極目眺望,目光所及依舊是座飛檐出角的望海樓,望海樓又貫串著一列列古棟長廊,在林木蔥蔥的團山頂部盤落,這就是我的世界,一個將我牢牢捆住的地方。
轉(zhuǎn)眼間到了十四歲,一天,同往常一樣一大清早就去洱畔洗衣。
遠山如黛,寂靜無聲,腳邊潺潺的流水輕淌,這是凍得叫人發(fā)抖的秋水,可仍得將手浸泡在里面,任寒冷沒及腳趾,冰沁沁的水珠濺濕膝節(jié),一雙手在水中快速地搓打著衣服。
好一會子終于將衣服漂完了,我有些無力的直起身子,輕捶發(fā)酸的腰脊,抹了抹額頭的汗水。
洱水畔邊,一片秋花海棠,此時正是秋海棠綻放之際,滿畔飄散著馥雅芬芳之氣,風(fēng)拂過,翩然地棠花紛落水畔,鋪了一地粉白。
再覽湖水,隱約透著幾許紫色,漸漸地越來越濃,這時不遠處一具紫色的尸體順水漂了過來,越來越近,依稀是個紫衣男子,見樣子好像還有些生氣,我便趕緊將他從水中撈了出來,費了好一番功夫拖到岸邊,找了一塊較大的石礫,扶好他的頭緩緩靠在石壁上。
用手輕輕地撥開男子額前幾簇濕散的發(fā)絲,只見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玉容蒼白如紙,雙目微閉,透亮的秋光打在他的臉容上,隱約浮出幾道紫色的血絲。
這具健美修長的少年身軀,看樣子比我大個幾歲。他的腹部正淌著血,并且那血是……紫色的?
杠杠的紫色!
溶溶地透著幾許邪異的森然,他不會是個妖怪吧?
想到這我不禁打了個哆嗦,微微退后了兩步。
赤紫的血水染透了少年的衣衫,夾雜著衣上的水漬,滾落在一片粉白花瓣上,益發(fā)冷艷。
怎么辦?這一切可不可以和諧掉?我的手不自覺地有些顫抖。
他的臉色越發(fā)泛白,趨向死寂。
我試著努力平復(fù)自己的心緒,心想不可見死不救,眾生平等,妖也是娘生的,況且他長得挺不錯的,是只俊美的妖,想到這一點倒是可以救的。
又趕忙上前,拿出口袋里的手帕輕輕擦拭少年臉上的水漬,從他的衣角撕下一塊碎布,想給他做個簡單的包扎,希望能止住血流,結(jié)果一個不小心,他腰間佩戴的一個鋒利銀飾將我的手指劃開了一道口子,紅豆大小的血瞬時滴了出來,在深秋的陽光下閃著瑰麗的光芒,落到他腹部的傷口上,血染之處,紫色口子竟然自動的愈合了點。
我沒多想,迅速用那個銀飾將自己手指的傷口劃深了些,只是滴血穿石非一時之功,他的傷口愈合的很慢。
我咬著嘴唇,又拿銀飾在手掌心劃了道長長的口子,死死地捏緊,一時間鮮紅的血水涌出,隨著我的手勢落到他的傷口上,只見紅色的血液與他傷口上紫色的血水瞬間融到一起,赫然醒目、妖艷非常,發(fā)出陣陣淡紫色的微光。
我一遍遍將痛得麻木的傷口揭開,用銀飾再切割出血流來,半晌,紫色光暈過后,他的傷口終是愈合了,連一絲疤痕都不帶,露出光潔白皙的肌膚。
當(dāng)下終于松了一口氣,這才感覺自己手腳冰涼,身子也有些發(fā)虛,頓時眼前一黑,重重的暈倒在他身上,有清幽的紫藤花香彌散在鼻尖,迷糊中似聽見幾聲懶散的咳嗽聲。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更為濃郁的紫藤幽香直沖腦門,好像有人不斷地在臉上脧巡著,緩緩睜開眼,只見一紫衣少年與我一徑默然相視,紫水眸光里映出了一個小姑娘的倉皇,他忽然伸出手探向我的臉,我心里慌張,一下子本能的就給了他一腳,跳了起來。
這紫衣少年勃然變色,踏碎了泥上的粉白瓣子:“臭丫頭敢踢我,活得不耐煩了?!币粨]手就要打還,不料被我敏捷地避躲開。
我跑到離他三丈開處,氣喘吁吁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這是恩將仇報?!?p> 他立在一棵秋樹下,斑駁的葉影灑在略顯蒼白的俊臉上,陰邪得厲害,他嘖了一聲,沒有上前:“是誰恩將仇報?瞅瞅你自個的左手。”
我低頭不經(jīng)意一瞧,心下大駭,剛剛為他治傷而割破的、本該血流不止的左掌竟毫無一絲傷印血跡,我抬頭充滿不解地望向他。
紫衣少年瞥了我一眼,望向深邃的湖水不屑道:“若不是本世子施法,你早就失血去了,可費了好些法力?!?p> 我恍然:“獅子?你原來是獅子精呀!”
風(fēng)吹過秋海棠,嘩啦下又是一陣粉白色的雨,他的瞳光倏然向我瞇來,有如利刃一般犀利,還帶著三分鄙視,卻不說話。
秋陽一點一點地漾出云層,輕墜在邋遢滿地的白瓣子上,泛出柔軟的光,我接著道:“獅子精大哥,我失血過多還不是為了救你?!?p> 他這會子不怒反笑,有些怪異地聲道:“你再說一遍。”
眼見那琉璃眸光越笑越是冷厲,我心下頓時恐懼起來,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準確來說是我怕這獅子精把我給生吞了。
不料他收起了陰狠的俊臉,走到我面前,將我上上下下仔細的打量了一番,眉毛皺了老半天,啐了句:“長得實在不咋地。”
秋光又被陰云遮住了,我絕倒,抹了抹額上的冷汗,一字一句清晰地朗聲道:“不咋地也不會瞧上你!”
語罷我趁他一個不注意反身將他踢倒在地,又撲上去抬手就是兩拳打在他的胸口。
深知這般糾纏下去,定是沒完沒了,他不是大傷初愈嗎,還耗了好些法力,姑娘我必須得先發(fā)制人,哦,不,是先發(fā)制獅子。
眼看他俊容扭曲、痛叫出聲我不覺有些不忍,這下拳的力氣便減弱了些。哪料電光火石間,他已迅速地鉗制住我的雙手,戾戾地看著我,罵道:“臭丫頭,看我怎么教訓(xùn)你!”
我趕緊用膝蓋骨頂住他的胸口,不料小腿被他給壓住了,頓時我的汗毛一根一根豎了起來。他身上那股幽幽的紫藤香不斷地竄向鼻尖,弄得我暈乎乎的,一個男人,還抹這么多的香,簡直是變態(tài)!
我耐不住那香味,頭死勁一挪向,不經(jīng)意瞥到遠處,瞧見村口的二牛正牽著他那頭寶貝大黃牛朝我們這邊走來。
有句話叫什么來著,哦!柳暗自有花明,絕處定然逢生。
半路上,那頭大黃牛突然‘呃’的大號了一聲,這個獅子精一聽,也發(fā)現(xiàn)有人來了,旋即,我和他竟很有默契的相互從糾纏中松了開來,從地上坐起,他一副嫌棄樣的整理自己弄皺的衣領(lǐng)。我則是大喜,拔腿要跑向二牛,二牛,你真是大大的救了我呀!
怎知緊要關(guān)頭紫衣獅子竟捏了個訣,將我給生生定住了,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得意的哼了一聲:“還是坐下來休息下吧!”
紫衣獅子男不慌不忙,與我椅背而靠。
不時二牛看到了我,殷勤的跑過來,紅著脖子道:“縈云,我知道后山有個小山洞。這大白天的,幸是被我撞見了?!?p> 天上的那片陰云還未散去,我哭笑不得,腰被紫衣獅子男捏得生疼,口中又不能言,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二牛屁滾溜溜的牽著那頭和他一樣愚蠢的大黃牛徑自給走了。
汗。
青天白日,怎奈獅子橫行霸道!
二牛走遠了。紫衣獅子男瞥了我一眼,嘴角得瑟地勾起,縛我的定身咒不知何時給解了。
抬頭,松了松脖子,天空上擋住日頭的陰云終于離去,其時卻已至黃昏。
紫衣男安靜地背對著坐在前面,未再打我,也未回頭。秋風(fēng)飛處,眼前男子的飄飄長發(fā)如流光飛舞,沾著幾瓣秋棠,在夕陽的傾瀉下甚是絕塵。
半晌,不知他哪根弦錯了,竟哈哈笑了起來,忽地看向我,眸光閃爍著淡淡的輕蔑:“賜你做本世子的三等侍女,謝恩吧。”
“?。俊彼趺赐蝗粊磉@么一句,我趕緊婉拒,“你是獅子啊,不要?!?p> “什么獅子,老虎的!”他兀的轉(zhuǎn)身,白皙修長的指輕輕勾起我的下顎,嗓音悠悠地滑出六個字:“上弦世子,離夜。”
離夜,我想起佛卦上曾曰:離,麗也。那么夜呢?
老一輩的村長曾說,遠離人世九十九重的方外,是一片無邊的魔域,魔域的盡頭漂浮著無數(shù)上弦朝的宮殿樓闕,那里住著這世上頂好看的……妖怪。
“你個蠢丫頭,記住了。”他沒好氣地說著,口氣卻方才柔了些,“本世子的傷可以自行愈合,染上凡人的血太多余,還費了我好些法力來救你?!?p> “啊?”我有些驚訝,更對他的這種態(tài)度極是不滿,可又不敢惹怒他,只好順著他道:“哦,離夜世子,你的傷?”
他放下手,仰天狂笑一陣,接著又氣怒道:“依你們凡間而言,不過是一個男人正和小龍女合歡天倫,不料被竹仙阿思那賤女暗算了……”他唾沫橫飛,自顧自的滔滔不絕起他的風(fēng)流魔生,笑顏如花。
我漠然的看著這離夜世子,聽得是一愣一愣的。嗯,原來他身上的紫藤香味是在女子那沾染的,還是那樣沾染來的。
良久,他好像說的累了,憑空變出一個酒瓶子,笑嘻嘻的一邊喝著,一邊侃著。
我東想想,西磨磨,此刻唯有以退為進,等待時機從他身邊溜走。裝作聽得入迷,眼睛一刻不離他的酒瓶子,正想扯開話題時。
一黑衣男子從天而降,周身一股肅殺之氣,叫人不寒而栗,他面向離夜單膝跪立:“屬下參見殿下,陰后召您回朝?!?p> 離夜見他,輕嗯了一聲。
那廝黑衣頓了頓,又道:“……屬下已派烏引前往天凈沙。”
“放一陣。”離夜淡淡然道。
我聽不懂,只知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趕緊狀似很不舍的道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就此再見啦!”
最好永遠別見,但走成走不成,也就在他了。
秋風(fēng)掃過,又是一陣白色花雨。
離夜將目光放到我身上,隔著一層雨簾,似乎有些詫異,睨著我淡淡地笑了。
想他應(yīng)該明白,我是人他是魔,此刻同了道,可終歸不是一個道上的,我自然是沒什么心情做他的什么三等小侍女,三等呀。
不再理這離夜世子,站起來拍拍衣裳上的灰塵,端起岸旁的衣盆,往前大步走著,卻不敢走的太急,須知心急逃不掉。
行了好幾步,身后驀然傳來了句毀我今生的話語:“山水浮沉,天地有盡,你說再見,我會再來見你的?!庇朴普Z調(diào)里,散著分明的戲謔。
“?。俊边@是我今天第三次“啊”了,境況是一次比一次凄慘,可當(dāng)我轉(zhuǎn)過頭去時,唯見空山鳥語,落霞徒留余輝,哪還有什么人影。若非空氣中還留有些淡淡的紫藤香,定會以為自己做了個無聊渾夢。
我不曾看見他彌留時的眸光,也不覺自己回瞥了一笑。直至流年偷換,再次回憶這一幕,才恍然有些心緒早已是悄然而生了,只是十四歲的我還太小,有的是懵懂無知,于他,不過是個小丫頭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