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士鈞再不欠你的了。”
沈士鈞這樣說。
他一直覺得，是自己欠了韓秀。當初被抓赴苦役，是韓秀放了他們。后來逃往深山，也是韓秀的妻子為他們送飯，令他們不至于餓死。
在沈士鈞的眼里，韓秀對他有活命之恩。所以，戰(zhàn)敗逃亡之時，他才不顧一切的去救韓太公。
他跟在韓秀的身邊，除了時局太差，想要混個溫飽，想要建功立業(yè)以外，最重要的卻是這份活命的恩情。
活命之恩，結(jié)義之情，在沈士鈞的心里大過天。
如今，他不僅割袍斷義，還切斷了自己的子孫根……
自宮以證清白。
如果不是憤怒到了極限，失望到了極限，誰能做出這種偏激的事情？
沈士鈞還沒有娶妻生子呢，戰(zhàn)亂中，他早已與家人失散。若是家人遭遇不幸，他就等于是斷了香火。
這是大不孝?。?p> 血，順著沈士鈞的大腿，逐漸沁濕了衣袍，然后又順著袍子的邊際，慢慢的流了一地。
血腥味撲鼻而來，明明在戰(zhàn)場上見慣了鮮血，見慣了殘肢斷臂，可這次卻仿佛更驚心動魄。
看著沈士鈞的樣子，眾將士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寒意。
怎么會變成這樣？
怎么就至于變成這樣？
就算被兄弟懷疑，好好解釋就是了，什么事情不能弄明白，有必要這么意氣之爭嗎？
要證明清白，有無數(shù)種方法，沒必要選最極端的這種。如此沖動，不理智，拿自己的生命當兒戲，簡直讓人無法茍同。
但又不可否認，這種證明是最沖擊，最震撼，最具有說服力的，讓人不得不信服。
“大……大王！快叫金瘡醫(yī)！”一位大將忍不住喊道。
或許，他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往日脫口而出的大哥，此刻竟仿佛重于千斤，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從“大哥”到“大王”，一字之差，卻失之千里，再不復往日的信任與親近，只剩君臣之義。
這也是第一次，韓秀與兄弟們之間產(chǎn)生了裂隙。曾經(jīng)性命相托的兄弟，如今卻多了幾分防備與疏離。
……
等石嬌娥知道消息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傍晚，天都快要黑了。
“他的傷勢如何？”石嬌娥兀的收緊手臂，全身上下緊繃著，再不復之前的優(yōu)雅從容。
婉如有些詫異，卻沒有表露出來，只是低眉垂眸的回答道：“性命無憂，只不過……”據(jù)說是廢了，不再是男人了。
這話，婉如說不出口。
婉如說不出口，石嬌娥卻能猜到。傷了那種地方，能留下一條命已經(jīng)不錯了，還能妄想什么？
只是……
石嬌娥的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反復幾次，終是嘆了一口氣，道：“這個愣頭青，太把兄弟義氣當回事，這下總算吃到苦頭了?！?p> 人吶，就是不能太把某種感情當回事。否則，就跟走火入魔似的，一下子鉆進了死胡同，就再也走不出來了。
有多少女人，都是太把愛情當回事，為了心愛之人，不顧一切。寧愿拋棄養(yǎng)育自己的父母，跟著男人私奔。不顧名節(jié)大義，甚至不顧自己的性命，最終被人玩膩了，慘遭作賤拋棄，甚至被賣進青樓里。
男人也是一樣。
只不過，男人的感情復雜一些，有的是為了親情，愚孝到不顧妻子兒女的活路。有的是為了愛情，讓爹媽跟著受委屈，甚至被挫磨。有的和沈士鈞一樣，是為了兄弟之情，把自己的一切都搭了進去。
感情都是一樣的，物極必反，過猶不及，只要太當回事了，總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紕漏。
就像石嬌娥，太過信任韓秀，為韓秀付出了一切，最終不就落得個被利用拋棄的下場嗎？
“天差不多快黑透了……走吧，點上燈籠，跟我去前院！”石嬌娥忽的站了起來，眼中滿是冷意。
婉如呆愣了一下，倒是婉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片刻都不遲疑，直接按照石嬌娥的吩咐去做。
“哎，你說夫人這是怎么了？”婉如一邊麻利的準備著燭芯，一邊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婉夕。
傍晌的時候，剛得知謠言，夫人還淡定從容，根本不當回事。現(xiàn)在，怎么突然就著急了？
“事有輕重緩急。”婉夕想了想，只回了這幾個字。
“哎，你這是什么意思??？”婉如一臉茫然，為什么句子她能聽懂，卻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婉如還想要繼續(xù)追問，可惜，婉夕卻不再說話，只拎著燈籠悶頭往外走。
“快點，夫人還在等著我們呢！”婉夕走出去兩步，又扭頭催促。
這一次，只怕夫人是真的急了。
……
石嬌娥到前院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韓秀還沒有回府。
沈士鈞畢竟是他的結(jié)義兄弟，因他的懷疑而自宮，他若是毫不動容，定然會寒了兄弟們的心。
因而，韓秀留在了軍帳里，等著金瘡醫(yī)為沈士鈞處理傷口。
不僅韓秀，當年結(jié)義的所有兄弟，一個也沒有走，全都守在軍帳里，集體沉默的等待著。
沈士鈞那一刀，用力不輕，幾乎切斷了一半。光止血就廢了一番功夫，更別說要想辦法接回去。
金瘡醫(yī)本是隨軍的杏林高手，各種殘肢斷臂處理過無數(shù)，可是對這種傷勢也沒有太大的把握。
“報，太公到，王后到！”軍帳的守衛(wèi)大聲通報，卻不敢上前阻攔。
石嬌娥雙手攙扶著韓太公，脊背挺的筆直，目不斜視，一步一步異常沉穩(wěn)的走進了軍帳。
“士鈞，士鈞……”韓太公急切的喊了兩聲，還沒有看到人，就已經(jīng)老淚縱橫。
他畢竟是年紀大了，身子有些襤褸，走路顫顫巍巍的，看著就有些可憐。
而且，他這兩年被晉軍俘虜，在敵營也受了些苦頭，平日就有些氣喘。此刻，每哭一聲，都要喘息幾下，喉嚨里呼嚕呼嚕的發(fā)出怪聲，更是讓人忍不住鼻酸。
“父親！”韓秀的表情有些僵硬。
“你這個逆子！逆子！”韓太公指著韓秀，手指不斷的顫抖。
他似乎是太過激動憤怒了，一下子喘不上氣來，捂著自己的胸口，拼命的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咳咳！”
軍帳中，只余一片蒼老的喘息。